“因为她并不是人类。按照规矩,也不能作为人类活下去。” “……那她是什么东西?” “用过去的幻影捏造的人偶,一个用来顶替人类的假想生物,一根伸进现实世界的深渊的触肢。”佩斯利的每一句话都冷酷得让人难以理解,“如果你想要证据,我会划破她的手腕。想象一个装满泥浆的气球——她不会流血,只会漏出流动状态的内在。” “但是她明明……”芭芭拉意识到佩斯利不是在骗人,“明明就像个真正的人类……” “是啊,牙尖嘴利,喜欢诡辩。虽然强迫年幼的女儿吃安眠药,但又会努力掩盖儿子杀人的罪行——即使他杀的是自己。”佩斯利甚至有些感概,“人类就是这么矛盾……再面目可憎也总有一些正向的品质。就像你说的,‘不完美’。亚当除了不是人类之外,简直就是个人类。” 宗教隐喻构成的名字让芭芭拉灵光一闪:“你说过,那个夏娃已经被你杀死了。” “他的情况不太一样。”佩斯利耸肩,“原来的那个还没死他就顶上了。事实上,我第一次遇见亚当的时候没察觉到不对劲,还是夏娃帮助了我……而且那时候也没有人告诉我该不该杀了他。” 芭芭拉被佩斯利的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震惊了。在这个问题滑向复杂的人性抉择之前,她试图挣扎一下:“他们是……故意的吗?杀死原来的,好代替他们?” “我刚刚正要问呢。”佩斯利再一次粗暴地把神游天外的亚当摇醒,“你是故意的吗?” 但对方答非所问:“能给我一点□□吗?我的身上开始痒了。” 见此情形,一个悲哀的设想笼罩在芭芭拉心头:这个形似人类的生物或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拥有人类的外观、人类的记忆、人类的灵魂——除了不是人类,简直就是个人类。 “你不能……把这种责任放在我身上。”芭芭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甚至有些羞愧,“这不公平。” “这当然不公平。”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真正公平的是那个夏娃的结局——被我杀死。放任这种生物生活在人类的社会完全是对种族的亵渎。” “哎,小芭。即使她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佩斯利有些恶趣味地补充道,“我们都能看见她的结局,她失去了孩子,有毒瘾,身上还背着官司,精神又不正常。哪怕我们不去管,她也总有一天会死在大街上……” “她说得对。”芭芭拉的态度变得坚定起来,“我的憎恨是分三六九等的。” 佩斯利眨眨眼睛:“……但是?” “但是我的怜悯不是。”芭芭拉倔强地看着佩斯利,“你可以说我伪善,或者干脆就是虚伪。亚当很讨人厌,但是没必要死,如果她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诞生的,那她也是受害者……她活着会产生什么不该有的伤害吗?” 佩斯利终于松开了亚当的手腕:“不会。” 她像是得到了最想要的那个答案,连笑容都真诚了一点:“她唯一会伤害的人只有你。” “……这又是什么宗教隐喻吗?” “当然——宗教隐喻。”佩斯利一脸轻松地站起来,轻轻牵起芭芭拉的手。她将一把枪放进对方的手心,“请原谅,毕竟我是个开教会的神棍,喜欢用模棱两可的鬼话包装自己。” 她牵引着芭芭拉握住枪柄,将她的食指放在板机上,然后捧着她的手一路向上,直到枪口抵住自己的额头。 “砰。”佩斯利小声配音。 芭芭拉的手颤抖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把枪消失了。 “……它去哪儿了?” “我帮你藏起来了——就像之前约定好的那样。” “藏在哪里?” “就藏在你的手里。”佩斯利愉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迷恋枪械也算是恋物癖的一种,比如红头罩。现在你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从恋物到自恋是一种非常有益的进步。” “呃、那我要怎么使用它?” “你总会搞明白的。”佩斯利回头看了眼病床上那个人类的替代品,眼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惆怅:“……我以前也会说和你一样的话。” 芭芭拉绞尽脑汁地观察自己的手心:“什么话?” “关于受害者的那些话……无论如何,活下去永远是第一选择。” “……你现在不会说了吗?” 橙色的光圈像海浪一样爬上她的灵魂,但最终消散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焦油的气息、值得奔赴的目的地,和那个高大的影子一起,成为了肮脏的人类所必须面对的面目全非的现实。 “我走得太远了。”
第114章 等病房里的这场简单的审判暂时告一段, 蹲在窗台上打盹的渡鸦被风吹得踉跄一下,差点栽进那盆被人遗忘的枯草中。 它探出埋在翅膀里的脑袋,迷茫地左右张望。蓬松分层的羽毛让它看起来像一颗成熟的黑色松果。羽毛的缝隙间, 那些贴近皮肤的细软绒毛并不是漆黑一片, 而是模糊且柔和的深灰色, 仿佛一部很有“古典气息”的胶片电影在每一帧画面中间留下的那几毫秒的神秘停顿。这只漂亮的大鸟用窗台上的瓷砖磨了磨鸟喙, 随后抖动身体, 张开翅膀,逆风在半空中滑翔, 绕着医院大楼转了半圈, 穿过通风用的小窗,轻飘飘地停在一楼厕所的洗手池旁边。 佩斯利在镜子前弯下腰。她捂住脖子, 喉咙、鼻腔和泪腺中不断涌出青色的冰凉液体, 像是稀释之后的绿颜料, 几乎要让她窒息。她在水池边等待了十分钟, 那种控制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才渐渐消失。稍微恢复过来后, 佩斯利默默打开水龙头, 把脸和手洗干净,然后盯着镜子里的人和鸟发呆。 堂吉诃德安静地守在她身边:“佩斯利,你正在一点一点地把人类的本质吐出来。” 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无精打采地闭上眼睛:“什么是人类的本质?” “人类作为‘人类’是很难解释的抽象概念,但是作为‘佩斯利’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 你正在把佩斯利的本质吐出来。” 佩斯利并不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东西。如果佩斯利的本质真的存在, 那她的占比应该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被水打湿的睫毛现在无比沉重, 这让整张脸带上了一点不耐烦:“如果我把佩斯利全部吐掉, 那剩下的我是什么?” “一个新生的生物,我的同类。”渡鸦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我们都是这么诞生的——彼此倾轧,相互吞噬,不放弃任何支配对方的机会……总有一天,你会给自己找一个新名字的。” 佩斯利捕捉到一个令她有些好奇的关键词:“除了猫,你还有许多同类吗?” “不多,但是也不少。我们是复杂集合体中各个不同的部分。”堂吉诃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骄傲地挺起胸脯,“——当然,我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所以你代表哪个部分?” 渡鸦自恋的气势稍微减弱了一点:“……我不知道。” 佩斯利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她的嘴巴里全是“本质”的味道——像是混合着次氯酸、铁锈和一些草本植物的低浓度酒精。这股味道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舌头和口腔黏膜上,怎么也洗不干净。堂吉诃德有些窘迫地辩解:“我现在对你毫无保留,如果我知道,你不也知道了?这绝对不是我的错!一定是那只讨厌的猫在害我!” “它要怎么害你,才能让你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忘记了?”佩斯利收拾好自己,慢慢走出卫生间。医院走廊上飘来淡淡的药剂的气息,让她又有了种想吐的感觉。 渡鸦飞到佩斯利的肩膀上,委屈地贴着她的脖子:“我们去问问它不就好了?佩斯利,陪我去教训它吧,就用你对付我的办法对付它,那家伙最近太嚣张了……” 佩斯利并不认为自己能用相同的办法对付猫,毕竟它比堂吉诃德聪明许多。她用手掌隔开渡鸦,敷衍地转移话题:“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话这么多……我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吗?” “什么呀!”堂吉诃德气呼呼地转过脑袋,选择性地忽略了某些你死我活的瞬间,“我们可从来没有闹过矛盾!” “你几天前还想弄死我呢。” “我只是吓唬吓唬你!”它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幼稚的专注,和之前的那个邪恶轻佻的生物截然不同,“我是不会杀死人类的,佩斯利——你见过我杀人吗?我的职责是保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它停顿了一会儿,爪子轻轻勾住佩斯利的外套:“现在,这也变成你的职责了。” “唉……堂吉诃德,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冷静地和我交流。”佩斯利欣慰地叹了口气,“说真的,我还以为你还要再生十年的气呢。” “我才没有生气!”又是一段充满愤怒的回忆被拙劣地消除了,“而且,我认为你才是该生气的那一个。” 佩斯利走出医院大门,穿过一片平坦的广场,沿着僻静的街道前进,免得让别人看见自己在和鸟聊天:“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牺牲了这么多,又得到了这么多,但都不是你想要的。”渡鸦气定神闲地缩着脖子,“马西亚·沃克一察觉到异常就躲了起来,毁灭了所有你能接触的线索——明明拥有更多力量,却走进了真正的死胡同,你正因为这个沮丧不已呢。” “我总能想到办法的。”傍晚的冷风吹过她的脖颈,佩斯利立刻把渡鸦往脖子边挪了挪,“医院里不还有一条线索吗……” “啊……那个女人是你的诱饵。”渡鸦煞有介事地点头,“到头来,我们还是要用最卑劣的手段达成目标——所以你其实是在为这个沮丧。” “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强烈的道德感?” 堂吉诃德歪着脑袋:“佩斯利,这不是我的道德感,而是你的。我只是把它表现出来,而你选择了忽略它。” 嘴巴里的苦味越来越重,仿佛有一个装满了负面情绪的炸弹正在她的嘴巴里倒计时,佩斯利焦躁地捂住嘴巴:“无所谓……我得去找点喝的东西。” “保持警惕,佩斯利。你要永远和人类共情,哪怕是装出来的那种。”堂吉诃德翅膀上的羽毛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你知道我干坏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找你当障眼法吗?如果被它们发现我们打破规矩,越过了本职工作……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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