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佩斯利在下落的过程中抽空想到,被心机深沉的马撞下悬崖摔死似乎挺有趣的。 在没有方向的裂缝中,连重力都无比紊乱。佩斯利下落的过程十分缓慢,身体仿佛变成了一片微不足道的羽毛。她看着头顶如黑铁般的山峰离自己越来越远,耳边传来遥远而低沉的轰鸣声。她微微偏过头,发现不知何时,从崖底涌上来的黑雾已经消失了。 佩斯利看见一座巨大的、扭曲的钟楼拔地而起,歪歪斜斜的指针在表盘上逆向转动。而在另一侧则是屋顶破碎的大型工厂,数百扇窗户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生锈的巨型鱼钩从某扇大敞着的门里伸出来,和人的身体差不多大的沙丁鱼被倒吊着放上传送带,腐烂的眼睛拥有水银一样的颜色。所有突然出现的建筑都是一样的高大宽阔,仿佛是由审美很差的巨型生物建造使用。就在她思考这地方的真实性时,她的身体猛地砸进了一个浅浅的水池里,冰冷脏污的水溅了她一身。 她在原地躺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没有被摔死,只是后背有一点疼。她扭动脖子,看见一双和她的身体差不多大的胶靴风风火火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差点把大难不死的佩斯利重新踩死。 空气中弥漫着死鱼和内脏的腥气,还有柴油燃烧时的烟熏味。佩斯利在地上翻了个身,低头看向刚才的水池——那算不上水池,只是个小水坑。等到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平息,佩斯利看见灰色的积水上方倒映出一张属于鸟的脸。 “……” 佩斯利迅速扭头,又看见了自己漆黑的翅膀,身后拖着笔直修长的尾羽。她的双腿变成了纤细尖锐的爪子,中空的骨头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她变成了一只似曾相识的渡鸦。 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争吵声。渡鸦抖落羽毛上的污水,振动翅膀飞向高处,最后停在一盏烧着煤油的老式路灯顶端。这里视野良好,脚下就是吵嚷的人群。一些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小镇居民正围成一个圈,中间留下了一大块空地。佩斯利眨眨眼睛,看见维卡正站在空地中央。 这个人和她印象里的维卡很不一样。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短发,脸颊边缘没有烧伤的疤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郁冷漠的气势。她说话时听不出任何北俄方言的痕迹,而是流利的伦敦腔调。面对几个怒目而视拿着鱼叉的男人,维卡平淡地开口道:“这是最后期限,立刻离开这里。” 这里是维卡的记忆吗? 如果裂缝里的物质和意识之间没有边界,突然闯进某个人的记忆似乎也很正常。 愤怒的人群开始高声叫骂。一个类似镇长的人物站了出来,他身材矮小臃肿,畸形的脑袋和肩膀连在一起,嘴唇宽而厚,嘴角夸张地向下撇。他睁着一双似乎没有眼睑的眼睛,一张口唾沫横飞,像一条搁浅的鱼。他说的语言似乎是英语,但充满了粗重的喘息声,很难分辨清楚:“……离开这里我们还能去哪里?” 维卡不耐烦地转过头。她的目光似乎瞥过了停在路灯上的渡鸦,但没作停留:“我不在乎。反正这地方不能住了。” “混蛋!我们不会走的!” “不想走也得走。非得让我用点暴力手段吗?” 维卡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她缓慢地转动眼球,一一扫过哪些居民气恼又胆怯的脸,似乎要把在场的人全部记住。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气势汹汹,而且十分傲慢,立刻激起了其他人抗拒的情绪。集体械斗不需要多少理智,只要人群中的某个人扔过去一小块石子,冲突就会立刻爆发。 即使势单力薄,维卡也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都没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在运用拙劣的谈判技巧彻底谈崩后,她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尝试平息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给我等着。”她说道。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即使不太生气的也立刻憋了一肚子的火。居民们率先冲了过来,准备用鱼叉把这个讨人厌的外来者赶出去。维卡冷冷地盯着他们,随后在原地消失了。 渡鸦张开翅膀,从路灯上一跃而下,一路滑翔着越过那些灰扑扑的屋顶。它似乎正在往海岸线的方向飞去,中途却在某扇窗户前停了下来。窗台上放着一个有缺口的陶土花盆,花盆里的泥土干涸龟裂,没有植物生长,却插着许多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渡鸦呆呆地盯着玻璃,立刻忘记了最开始的目的地。 ……原来如此。这是堂吉诃德的记忆。 佩斯利不受控制地站在花盆边上。那些玻璃碎片在转瞬间就变得暗淡无光,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整个花盆开裂塌陷,露出里面干燥结块的泥土,时间在眨眼间流逝,阴沉的天空中云层堆积,随后开始电闪雷鸣。 暴雨惊醒了渡鸦。它猛地抬起头,沉重的雨点不间断地打在屋檐上,雨幕让这个本就没有色彩的小镇看上去更加凄苦。渡鸦离开窗台,在雨水中吃力地扑腾翅膀。这一次它终于来到了港口,黑色的大海躁动不安,海岸上涌出成片的灰白色泡沫,这是海啸的前兆。 这一次,维卡出现在废弃的港口前。她提着一盏油灯,浑身都被淋湿了,看起来比之前要狼狈许多。海浪在她身后高高耸起,再重重地拍在破碎的堤坝上。她抓紧油灯,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男人的衣领,在雷声和雨声中大声询问:“你们还剩多少人?” 男人眼神涣散,似乎失去了求生了希望:“他们都走了……消失了……” “……” 维卡瞪着对方,随后抬起手,把油灯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这样还不够泄愤,她又抬腿踹了他一脚:“我早就让你们赶紧滚!蠢货!死鱼脑袋!我真该一把火把你们的破房子都烧掉!” 燃油撒了一地,火焰迅速被密集的雨点浇灭了。维卡多踹了两脚,再一次把人从地上抓起来,凑到他面前大喊:“总该剩下点人吧!” 男人惊恐地捂住脑袋,一边发抖一边忙不迭地点头。维卡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恨不得把对方呆滞的鱼脸撕下来:“去把他们都找过来,我先送你们去临时安置的地方。” “我们还能去哪里呢?”男人苍白浮肿的脸颊颤动着,“这是我们唯一的领土……” “你们崇拜的东西已经失踪了。所以你们现在没有领土。”维卡又暴躁地扇了他一巴掌,“——别给我唧唧歪歪的!再不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渡鸦沉默着旁观,雨水几乎要将它小小的身体融化。堂吉诃德从未表明自己以前见过维卡,所以佩斯利一直以为,它对维卡的厌恶是因为对方身上和人类格格不入的气息。现在看来,它看见自己和维卡接触,其实是因为心虚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而确认维卡失忆后,渡鸦就对她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叫嚣着要吃掉她了…… 佩斯利想起了那个被困在山洞里的鱼神。或许是维卡为了让镇上的人搬走干脆绑架了他们的神,又或许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出现了一些意外。只要原来的居民们离开,这篇沿海区域就是一块无主的领地,在遍布人类眼睛的地球上显得格外珍贵。 既然如此,堂吉诃德在这场海啸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维卡拽着人渐渐远去,而渡鸦却迟迟没有离开。它在闪电中间徘徊,盯着失去控制的大海。巨浪宛如数十层高的摩天大楼,在拔地而起的瞬间又轰然倒塌。沉重的海水压碎了古老的木头栈道和石墙,整个小镇几乎即将被海啸吞噬。 而在巨浪腾起的瞬间,佩斯利看见海水中似乎有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在海浪中缓慢地翻腾。一点一点地逼近陆地。与此同时,暴雨中多出了一段悠长低沉的声音,像一条年迈的鲸鱼隔着海峡呼唤着什么。佩斯利听得心神恍惚,背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扯着她继续向下坠落。愤怒的大海和扭曲的城镇再一次消失了,记忆重新变成无序的乱码。羽毛自她背后飞撒着向上飘去。 很快,佩斯利的背脊再一次接触到土地。她落进了一堆枯黄的芦苇丛中。 这一次,佩斯利真的差点被摔死。她艰难地屈肘撑起身体,一抬眼就看见了一片淡蓝色的天空,橘红的夕阳安静地挂在地平线上方,刚才的惊涛骇浪已然变成了梦境。 “哎呀……差点就把你弄丢了。” 佩斯利还在检查自己重新变成人类的身体,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平滑细腻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她从芦苇丛中坐起来,环顾四周,看见自己的左前方竖着一排高大的书架。 “……” 直到这时,佩斯利才意识到,她掉进了自己的记忆宫殿。由于这地方长期以来一直堆满了尸体,如今尸体尽数消失,她还有些不适应现在这个清爽的环境。 除了她之外,这里似乎没有别的活物。佩斯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到刚才的声音又从某个方向传了过来:“我在这儿。” 佩斯利转过头,看向书架旁边的红沙发。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同时听到那个声音仍在喋喋不休:“真是不好意思……我长得不太显眼,总是会被人忽略掉。有人建议我我选一个更加可怕的造型——现在这样不够可怕吗?” 佩斯利绕到沙发前,看见老旧的坐垫上有一团湿漉漉的水草,和人的脑袋差不多大。等到对方抬起头轻轻吐出信子,佩斯利才分辨出,这是一条盘踞着的蛇,鳞片的缝隙间填满了旺盛的草叶。水草遮盖了它的身体,又随着它的移动而相互摩擦,使它看上去格外柔软。 “啊,你找到我了。”蛇缓缓竖立起来,佩斯利甚至看不见它的嘴巴和眼睛在哪里,“首先,请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的名字是普罗米修斯。” “我代表不断膨胀,无法自拔的求知欲。第一束火苗在大地上燃烧的那一刻,人类由自我开始触碰一切禁忌的知识。” “……”佩斯利深吸一口气,“你们的同类还有多少?” “有很多,佩斯利。毕竟人类是复杂的生物。”蛇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我们曾经见过面的——我还送了你一份礼物呢。*” 佩斯利心领神会地看向一边,那个特殊的黑色书架独自伫立在芦苇丛中。她没有搭话,目光在书架和蛇中间来回转移。普罗米修斯舒展身体,缓缓地爬上椅背,“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人类身边了,亲爱的……你可以把这称作‘自我放逐’,不过我自己倒是过得挺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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