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慰藉大概就是,严父自己面对着凶残的蛮族,忍受着塞北的冰雪,那老友崔父那里,应当会好受些,毕竟他只需要驻守一段时间,小国摩擦,断不像这样步步死局。 将士们都是好将士,尽管有些怨怼,也都明白大局当前什么才是重要的,因而努力将那些作祟的情绪压下,仍旧卖力厮杀。 只是时间久了,一同奋战的袍泽一个个倒下,再好的将士也不免对远坐庙堂之高的人生出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在这里守着别人的江山百姓,却连些温饱食物都满足不了。 一连数月,所有人都觉得,塞北边关的冬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好在这皇帝还有些数,估计也担心逼急了这些战士,会直接在边关谋反,杀回京城,于是终于在众人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带来了粮草的消息。 终于士气受到鼓舞,所有人都感到振奋,又恰巧蛮族继续来犯,严父穿好铠甲翻身上马,愁绪全部散开,几乎又能看出些领军打仗这么多年飒爽桀骜的影子,他兴奋喝道:“将士们随我杀敌,待此战胜利,我们一起回营喝酒吃肉!” “好!”战士们的声音冲破云天,几乎便要用声音掀翻那蛮族人的帐篷。 虽然严弘晋沉稳内敛,但此时到底也只有十二岁,一连数月不堪的境况让他低落,难得沉闷一扫而空,他也面庞涨红,跟着激动起来,握着缰绳的手用力攥起,只觉得满腔热血涌上心头,恨不得赶快奔赴战场杀敌才好。 看见儿子也是难掩激动,严父更是大笑:“弘晋,这次便叫你好好看看为父当年的风范!” “好!”严弘晋也朗声应道。 此战确实胜了,粮草也确实在这场奋战结束后姗姗来迟,拉着粮草的马车蔓延出去数里,站在原地几乎望不到头,满堆的米面肉酒,似乎是那远在京城的天子终于有了歉意,要将这么久的匮乏通通补回来。然而塞北边关,却没有人有庆祝的心思。 因为随着粮草一同到的,还有严父的尸棺。 这次战役,严父亲身杀敌,胸腹受箭,不治而亡,其子严弘晋十二岁临危领命,指挥将士斩杀追击,成功击败蛮族,换来大捷。 严弘晋一战成名,代价,却是满身的缟素。 塞北到底是寒冷,严弘晋扶棺进京复命,发现京城早已迎来了春天,只是他久居边塞,都忘记原来三月应当有鲜花盛开了。 大捷的消息同严父身殁的消息一同传回京城,往日该热闹欢迎的百姓们都自发地穿起黑白素色衣服,拿着白花给严父送行。 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严弘晋只觉得眼眶生疼,在满目的白中眼珠仿佛要飞出炸开。他满心的悲伤神奇地被抚平了一点,他想,看啊父亲,这就是你一直关心在意的百姓,他们也同样爱戴着你。 这么想着,严弘晋好像好受了一点。至少君民两头,还有一头未曾辜负父亲。 严父临死前抓着严弘晋的手,让他不要辜负严家世代家训,可以不忠君,却万不能不爱民,要他一定记得,守护好百姓,不要过分敌视皇帝,毕竟只有皇帝授命,他们才能征战沙场,而对将士而言,马革裹尸,比原本可能的卸甲归田,要好得多。父亲临死前的话没有错,百姓何其无辜,朝廷的权力倾轧不该牵扯到他们,可是那稳坐龙椅的皇帝不该为此负责吗?为了自己,弃百姓于不顾,置边关将士于水火之中,那些长眠于塞北边关的人,又该听到谁的道歉呢? 严弘晋的恨意不减,可他心知如今朝中仅余崔伯父一位将军,自己尚且稚嫩,羽翼未丰,万万不可冒失行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中发芽,他不敢说不能说,于是他只好忍耐,只能等待。 然而那恨意却在回京后,再次翻涌升腾。 因为崔父上门,恳请他早日同崔嘉平完婚。 为人子,父亲逝世,严弘晋理该守孝,何况眼下他十二岁,崔嘉平也不过十岁,实在没必要着急,诚然双方早早便口头约定过婚姻,但二人到底只是孩子,离京前的约定也只是订婚,完婚实在有些赶了。 可下一秒崔父的话,却在严弘晋的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待你们成婚后,我会将嘉平自崔氏除名,此后,世间便只有严弘晋的夫人崔嘉平,不再有崔家大小姐崔嘉平了。” 严弘晋还没有反应过来,崔父已经在他面前跪下。 先皇感念崔父一生戎马,为守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特许他面对皇帝时直身而跪,除非特殊不必伏地,而对其他人更是礼貌行礼便可,因此他这一生都挺直着身子。可眼下,这个笔直的中年男人却冲着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跪服,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看不清神色,他艰难道:“我知道你初初丧父,我逼你成婚是为不孝,可若你不肯救嘉平,世间便再没有人可以救她了。”
第39章 江南好 不说崔父是同父亲平级的大将军, 单就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伯父身份和未来岳丈,或者再退一万步,那只是崔嘉平的父亲, 严弘晋也万万不可能受他如此大礼。忙不迭将崔父扶起来,严弘晋只觉得满腹茫然都无从缓解:救谁?崔嘉平?她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要救她?又为什么要靠成婚才能救? 然后下一刻, 崔父说出了让严弘晋更为惊骇的话:“当今皇帝已经在搜集我谋反的证据, 一旦罪名判下, 便是诛九族的重罪,我不得不腆着老脸有求于你。” “伯父……”严弘晋震惊喃喃,他实在不相信崔父会谋反。严家一贯的规矩便是可以反帝, 却不可伤民, 不必在意效忠的是哪位皇帝, 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其他无所谓,而崔家却不同, 崔家历来便将忠君爱国作为祖训,会尽力在百姓和天子之间求个平衡, 饶是当今皇帝昏庸,崔父也只是叹气,依旧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继续直言劝谏, 指望着皇帝能知错就改。因此便是自家受够了皇帝谋反, 他也不相信崔家会反。可是如今,崔伯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直直盯着他, 将那话清清楚楚说给严弘晋听。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父苦笑,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为了朝廷戎马一生,身上的伤疤是他这辈子付出的心血最好的证明,可临了临了,竟落得个通敌叛国的下场。而这罪名,还是他一生效忠之人亲自安上的。 “我已经在尽力周旋,只是收到消息的时候太晚,听说那些伪造的通信往来已经藏进了我岭南的那处宅子,我刚得知时便派人去宅子那儿搜查了。同时府中现在正在排查叛徒,只是不知道这场争端,到底皇帝更快,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了。”崔父无奈,他不过离开京城数月,朝中便变了天,他上朝复命的时候看到的竟然全是以前不曾注意过的面孔,而曾经熟悉的老友,要么看不到了,要么便是隐忍着站到了角落。 山雨欲来风满楼。 崔父暗道不好,推测此番岭南驻守,平定摩擦为假,将他调离布局为真。因为岭南边外小国其实安静得很,根本不像当初出征时所说的小战不断。何况这一回京,又得知沈卫请辞南下的消息,朝中同武林关系密切的官员也被边缘化,再加上严父战死沙场……一件两件或许只是巧合,可桩桩件件堆在一起,说背后没有推手,崔父是万万不信的。于是他只能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努力赶在皇帝将通敌“证据”布置好之前解决,另一方面给崔嘉平找个退路。 见严弘晋依旧懵懂,崔父咬咬牙,有些不忍,可他也明白现在不说,只怕面对将来的事严弘晋更加无措。于是崔父只能狠狠心,继续道:“你刚回京还不知道,你师父已经辞官,带着妻女南下了。” “师父为何要辞官?”严弘晋不过十二岁,对朝堂之事还不甚了解,何况父亲的死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过离京数月,好像他身边所有人都在离开。父亲离世,崔伯父托孤,师父甚至都没有等他回京就离开。他明明该过着被人艳羡的幸福美满的一生,怎么突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皇帝要对武林中人赶尽杀绝了。你别怪你师父,若是他没有当机立断离开,估计也同样会被按上叛国的罪名,”崔父不过三十出头,两鬓却生出了白发,依旧叹着气,“崔家严家同武林关系密切,只是你父亲为国捐躯,你又是他唯一的孩子,便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皇帝眼下也不会动你,而我崔家却不一定了。故而我想求你收留嘉平,就看在你们青梅竹马十年的份上,给她些庇护吧。” 京城温暖的春风中,严弘晋沙哑的声音响起,低低道:“好。” 于是婚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崔父担心迟则生变,因此才出了头七,就赶忙张罗起两人成亲的事来。 时间紧迫,两个人又都还是个孩子,再加上严弘晋尚在守丧,固然崔父想风风光光地送女儿出嫁,也只得略去前面的纳采、问名等等环节。 这估计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最最寒酸的婚礼了。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鸣锣礼炮,也没有开门宴请,仅仅一个轿子便将崔嘉平送进了严府。二人拜了天地、父母,在这满府的白中,只有两人的婚服,红得刺目。 这场婚礼没给任何人下帖子,冷清得不像场婚礼。 严弘晋自幼丧母,高堂上是严父的牌位,旁边坐着的是崔嘉平的父母。夫妇二人看着还是孩子的新郎新娘,哽咽着说着话。 “自此以后,嘉平便交给你了,”崔父的双眼通红,强忍着眼泪,缓缓对严弘晋道,“我看着你长大,自是知道你的人品。我希望你们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却也知道日子还长,感情这东西实在没有定数,可若日后你们二人真的生了嫌隙,也千万别伤害对方,待时局稳定,嘉平有了自保之力,便好聚好散吧。” “实在不成,还能做个兄妹不是。”崔母是爽朗的性子,尽管知道这一别估计便是永远,却不希望女儿的婚礼是这样悲伤的场景,于是忍不住出来打趣,试图缓和气氛。还能这样平静地看着女儿出嫁,笑着送上祝福,崔母已经很知足了。 “爹,娘……”崔嘉平连盖头都没有盖,头上也只是简单挽了个发髻,别了根金钗,脸上未施粉黛,流着泪,忍不住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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