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琰与宝玉再回到府上时,不过一年光景,却觉得换了人间。 昔日显赫威名的荣宁二府牌匾,早被取下来落满灰尘;昔日车马不停的府前,如今门口罗雀人人避之不及;昔日衣衫鬓香欢声笑语的大观园,只剩青苔瓦堆树声婆娑。 宝玉一路走一路嚷:“袭人,晴雯,你们人呢?”嚷了半路才颓然想起,“袭人给配了人,晴雯也早去了。” “是宝二爷么?”从拐角处走来一个丫鬟,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宝玉,随即瘫坐在地,哭道:“真是宝玉,你可算回来了。” 宝玉看她几眼没认出来,听到她的声音才迟疑道:“是麝月么?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眼前的麝月一席灰扑扑的短襟褂子,脸色蜡黄,面目污脏,哪里还有之前那个明媚爽朗的大丫鬟的影子? 麝月不应宝玉的话,只是流泪个不停,想起被关押在大牢的日子,如今这样已是很好了。她们府上的丫鬟都被卖了,她有幸与小红几分交情,托她买下了自己,才得以保全。 麝月哭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忙道:“宝二爷快去看看老太太吧,老太太一直等着你呢。” 谁料麝月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从屋内传来一声悲泣:“老太太!”随即满屋的哭声响起。 贾琰拖起宝玉,快步朝那间屋子走去。
第115章 尘埃落定大悲喜 屋内泣声如咽,每个人脸上的都是仓惶与哀伤。 王夫人最先发现了宝玉和贾琰,她跌跌撞撞地扑在宝玉身上,大哭道:“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宝玉却不看她,只怔怔望着贾母。 贾母侧脸头朝外侧,显然一直在等着她心砍砍上的宝玉,但直到最后闭上眼睛,她也没有等到。 贾琰心里亦是凄然酸涩,他俯身跪下,额头叩首,“老太太,我把宝玉带回来了。” 宝玉含糊地“啊”了一声,才像突然清醒似的,几步走到床边,他跪趴在地,抓着贾母的手,急道:“老太太,是我,我是宝玉啊!” 他抓着贾母的手一直摇晃,贾母却毫无反应,宝玉豆大的眼泪落个不停,叫道:“老太太,云妹妹拿了鹿肉在那里吃呢,咱们快看看去!” “戏班子又出了新戏,咱们快请人来唱,老太太带姐妹们一起去看。” 众人听见他胡言乱语,晓得他是难受狠了,忙上来边拉边劝。 王夫人心疼爱子,便吩咐麝月让她把宝玉架去休息,宝玉却忽然大力挣扎起来,状似癫狂,麝月被他一把推倒,手肘磕出了血。 宝玉擦去满脸泪痕,目光从屋内人中一个个掠过,摇了摇头,又忽而惨笑了一下,也不用人扶,自己便走出屋子。 “兴衰荣辱成蒿草,繁华旧梦,入土丘,入土丘啊。”宝玉边走边笑发出满腹哀伤的嗟叹。 待宝玉走后,众人的目光又放到贾琰身上。 大老爷贾赦和二老爷贾政,均被判了流放,贾琏虽无官身,但因为替贾赦结交过平安州外官,且其妻私放利子钱,故而也被判了流放。 贾府如今,人员凋零,能用的男丁只剩贾琰一人。 荣国府毕竟也是抚养贾琰的地方,贾琰生于此,长于此,父母兄弟姐妹虽情感淡漠,但血脉难断,眼见贾府如今落败至此,他不是不难受。 但世间万事有因,欠债必还,贾府欠债太多,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难过,贾母的后事,只有他可以接手。贾母一生尊荣,贾府即使落败,他身为儿孙,也要保住她最后的体面。 贾琰从地上站起,然而不知是跪得太久还是因为这段时间太过劳累伤身,他猛一下竟然没站起来,眼前发黑差点摔倒。 这时一双手迅速扶住了他。 贾琰抬眼看去,与林黛玉目光相对。 她的眼眶发红,想必哭了很久,沾着泪水的眼睛越发显得清澈莹润,那里面有着最纯粹的思念与关心,似乎世间她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每次都是这样,每当他心有萧瑟,她便怀抱春阳与他,如石上清泉,轻轻抚慰,让他的心瞬间安宁下来。 不过时隔三个月,却仿佛间隔了生死,他命悬一线,她又如何不是?已经有身孕的人,却瘦得比之前更加厉害。 贾琰喉头滚烫,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使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就放开了她。 贾琰转头看向屋里的其他人,熙熙攘攘的荣国府,如今只剩下了王夫人、宝钗、迎春、鸳鸯、麝月几个人。 贾琰皱眉,刚想问一下其他人,宝钗便答道:“大太太家里有急事,归家去了。兰哥最近闹病,大嫂子要看顾他。至于凤丫头,”宝钗面带哀凄,“在牢里的时候就去了。” “惜春和巧姐呢?” 宝钗叹气,“四丫头绞了头发,和妙玉在栊翠庵。巧姐被刘姥姥接走了,咱们家现在这个样子,接出去倒说不定有新造化。” 王夫人毕竟年纪大了,牢狱内一通折腾,眼瞧着已有枯槁之相。只有宝钗看着精神还好些,贾琰便想将一些事托付于她。 自从贾府被抄,宝钗早已灰了全部心志,即使宝玉归来,也不见她有任何欣喜之色,但听到贾琰的吩咐,还是强打起精神。 宝钗点头道:“老太太这里交给我,衣服都是备齐了的。我和鸳鸯足够了,林妹妹是双身子的人,身子向来又弱,且先去休息一会儿。” 林黛玉却摇了摇头,之前她被软禁在王府,其实并没有受多少罪,比起贾家众人已经好了很多。如今外祖母故去,她理应陪着。 贾琰看她一眼,见她态度坚决,便点了点头,自去外面布置了。 新帝刚刚继位,贾府如今状况也不适合大办,且贾府已被抄家,还是新帝念在史老太君年事已高,才留了一处院子让众人不至于流落街头。 贾琰去找贾芸,贾芸精于世故,也念几分旧情,很快帮忙给找好了房子,贾芸以为贾琰要买,不料贾琰笑笑,只付了租金。 扯上白皤,找好伶人,贾琰身穿孝衣,以庶人的规格办完了老太太的后事。 贾母的溘然长逝,意味着荣国府最后一点夕光也消失殆尽。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这个百年鼎盛的家族如浮光掠影,什么也没有留下。 后世人也只能从残存的书稿中,窥视曾经的富贵奢靡,即使穷其想象也难以想象。 忙忙活活五六天,待贾母后事处理完毕后,贾琰和林黛玉才有时间坐在一起说说话。 可真有时间坐在一起了,两人又都不说话了。 贾琰靠坐在床头,林黛玉坐在床尾,之间间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贾琰指指身边的位置,林黛玉不动。他便起身,将她的身子整个抱起来,小心避开她的腹部,与她一块躺倒在床上。 两人静静相拥,在这个无声的怀抱里,他们消解着彼此的情绪,那些奔波的疲累、亲人离去的哀伤、分离的煎熬、死亡接近的惶恐,似乎都随着这个拥抱,慢慢被治愈了。 两人本来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然而都太累了,竟然都睡了过去。 直到夜幕黑沉,万物寂静时,林黛玉又突然惊醒。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手环在她的腰上,也越来越用力。明明是寒冬,额头却冒了汗。 她忙去拍他,“醒一醒,是做噩梦了么?” 贾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呆愣。他是做噩梦了吗? 他梦到了宋勇,那个一直尽力照顾所有人的苦命少年,被炼成了“尸油”;他梦见了刘全有,那个知恩图报的汉子带领一百人慨然赴死;他梦见无数个无辜的士兵,被他一把炮火炸得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这是噩梦吗?不,这是发生过的事实。 这场由朝廷倾轧为开端造成的人间炼狱,获胜的是新帝,而他,也是“胜利”的一方。 林黛玉见他不说话,便拿帕子去擦他额头的汗水。贾琰躲过去,将脸埋在她脖颈里。 林黛玉渐渐觉得脖颈处有些湿润,这是…… “你到底怎么了?”林黛玉着急,想抬起脸看一看,然而却被他牢牢按住。 “新帝明天召我,是要对我这个有功之臣进行封赏。” 他的声音听起来挺正常,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感觉他的语气里有一股彻骨的冷意,尤其是说到“有功之臣”这四个字的时候。 林黛玉安静地点了点头。 他在她脖颈处蹭了蹭,道:“玉儿,你随我离开京城吧,好不好?” 也许是他第一次将在她面前如此脆弱,她竟然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出了依恋与爱意,甚至还有些撒娇的感觉。 她不由软了心肠,什么也没问,就笑道:“好。” 他的声音还是有些闷闷的,“你不问去哪里吗?”离开京城,远离政治中心,对有志之士来讲,就是“不上进”。 “这么简单的问题,何必我问。”林黛玉有心让他开心,便语带轻快道:“让我来猜一猜。” 她心思一转,便已猜到:“是梧州,对不对?” 贾琰被她的态度感染,心情好了很多,他点了点头,笑道:“是,真是什么都瞒不了玉儿。梧州民风开放,文人士子众多,想必你也更喜欢那里。” “最重要的是,那里离姑苏很近,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带你回家的。” 贾琰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再次道:“我带着你和孩子一起回家。以后,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 第二日,新帝在书房召见了贾琰,后任命贾琰为梧州知州。兜兜转转了一圈,贾琰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见完新帝后,贾琰又去拜见了虞老先生。 “先生,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虞老先生精神矍铄,那双眼睛似乎能洞察人心,他看了贾琰一会儿,便欣慰地笑道:“不忘初心,尚识归途,很好。” “你的性子不适合卷入朝廷,责任心太重,有时候是负担,更是一种痛苦。外放到地方,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些事,未尝就不好。” 贾琰笑笑:“当初没有听先生的劝诫,是我的错。” 虞老先生摇头,年轻人啊,只有亲自去滚一滚这名利场,才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做出正确的取舍。 “现在,你可以改口叫我老师了。”虞老先生拿出一本名册,道:“上面是我教过的学生,你有用得上的,尽管去用。” 贾琰行师礼,“是,老师。” “今日老师就赐你表字‘石水’,希望你行令如石,待民如水。” 贾琰行师礼,“学生谢过老师。”
第116章 一窗昏晓送流年 陋室空堂,当年芴满床;衰草枯肠,曾为歌舞场。起起落落实在常事,有人堪不破,愁肠百结是一生;有人堪破了,木履草帽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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