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介之看四下无人,悄悄告诉同伴道,“据说咱们知州大人的表字即为‘石水’。” 另一个学子当即恍然大悟,亦是一脸愤慨:“石水馆主授人以学,实乃大善行,更何况她身为女子,本就不易,此等善行,应该更加被人赞扬才对。” 吵吵嚷嚷,很是热闹了一阵,污秽烦扰之事自然有,但江南毕竟是尊礼之地,石水馆主开馆授学,便为人师,即为人师,便受人尊敬。 加之她从开馆以来,兢兢业业一心授学,从不露面沽名逐利,也不找噱头哗众取宠,而且不管是寒门之士,还是年老之人,甚至有疾之人在这里都能得到平等对待,真正做到了孔圣人说的“有教无类”。 渐渐地,石水学馆的名声好了起来,不少人都把这里当做读书的清静之地,提到石水馆主时,亦尊称为“石水夫人。” 名声从来就是把双刃剑,用得好,便是另一种保护。别有用心者,终被世人不齿与唾弃。 只是好多人虽在这里读过书,受过她的恩惠,却没能得到她的亲自授课,见她一面,实乃一件人生憾事。 乌衣巷口微雨斜。 一位青衣绾发女子打着伞,姿态娴静,鬓发微湿,手中拿着三两本书,缓缓踱步而来。 朱雀街道繁华似锦,在有心人眼里却寂静无声,只看到那步履从容,洗尽凡尘铅华的女子一步步走来,像踏在了人的心弦上。 贾琰站在马车旁遥遥相望,时隔多年,竟再次有了心动之感。 林黛玉先将手中的书递给他,不料却递了个空,她笑打了他的手一下,“你呆什么?” 贾琰回神,也笑道:“绛珠仙草落凡尘,即便沾了烟火气,一样是绛珠仙草。” “又在说糊涂话。”林黛玉弯腰钻进马车,如今她嫌轿子太慢,已经开始坐马车了。 “今日怎么有空来接我?” 贾琰瞧着她利索的动作,以及日渐红润的脸色,调侃道:“石水夫人忙得很,我再不来看一眼,只怕石水夫人都要忘记自己家里还有夫君了。” 林黛玉嘴角翘起,娇哼道:“这可是一报还了一报了,之前我日日等你,和该让你等等我。” 贾琰笑道:“是,你现在学生众多,我再不敢欺负你了。” 两人正甜蜜地闲拌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夫人,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是您的学生。”车夫马奎的声音传来。 林黛玉微一沉吟,轻轻撩起马车上的帘子一角,就看到有个个头矮小的学童站在那里,衣衫破旧寒酸,却干净整洁。 学童看到真的是她,眼前一亮,立刻趋步向前,他先行了个礼,之后双手举起了手里的篮子,恭敬道:“老师,这是我准备的拜师礼,您收下吧。”语气中带了一丝恳求。 林黛玉心内微叹,却还是摇摇头,“我不能收你的拜师礼,你已经十四了,可以考功名,去别的学馆更适合你。” 少年的手蓦然攥得发白,他颤抖着音:“可是,没有别的学馆肯收我。” 像是为了掩饰难堪,也像是怕被再次拒绝,他的语气又快又急:“我个头小,您不说,没有人知道我的年龄的,我可以坐在最后一排,没有人会留意我的!” 林黛玉还是摇摇头,解释道:“不是这个缘由,而是我看过你的文章,你已超出学馆的授课进度许多,即使让你进学堂,对你也无多大益处。” 少年眼里绝望的眼泪几乎要溢出来,却还是自持着骄傲与自尊没有落下,他极快地低了头,道:“是我打扰夫人了。”转身就要走。 “你且等等。” 林黛玉不忍:“学堂不收你,但是你若不怕麻烦,做了文章,可拿去让我看,平日里也可去府上找我。” 这就是要为他单独授课了? 少年又惊又喜,“不麻烦不麻烦,不是,怎么能说麻烦,是谢,不是,也不是……”他语无伦次的,慌乱说了几句,又低下了头,抬袖子朝脸上抹了一把。 再抬起脸,就是一拜到底,他郑重道:“今日之恩,王伯书永不敢忘。来日伯书若有所成,必百倍还与恩师。”说罢放下篮子便大步而去。 林黛玉转身,跟贾琰解释道:“这个学生叫王伯书,他个子小,之前唬了我,我以为他还不满十岁,就让他去学堂听了几节课。谁料看户籍时,才发现他已经十四了,便以不合石水学馆的入学年龄为由拒了他。” 贾琰点头,疑惑道:“听你的意思,他的学识甚好,为何没有其他馆收留?”难道学馆之间的门户之见如此之深了?如此,就该管管了。 “家境贫寒交不起束脩只是其一,”林黛玉叹了口气,“他还有个母亲,据闻是长在秦淮河畔船上的,如今得了病……不大好治。父亲,不详。”言下之意,王伯书那母亲,恐怕是个歌妓或暗娼。 这就无奈了,读书人在乎名誉重于其他,贾琰也不好过多出手干预。 “玉儿总是心善。” “呸!又来拿我打趣。”林黛玉眼神一黯,“只是想起了香菱罢了。”同样境遇可怜,同样爱学成痴。 贾琰见她心情低落,便转移了话题:“听闻蠡县可以反时令可以种出瓜果蔬菜,玉儿有没有兴趣同我一起去看看?” 林黛玉对于底层民生始终兴趣不大,不过她倒是爱上了在田间漫步的野趣,如今正是秋天,或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遂点了点头。 于是夫妻两人,一个漫步林间,一个穿梭田地,两不相干,却也怡然自得。 蠡县土质不好,肥力欠缺,同样的种子种下去,收成不如其他县的一半。贾琰便想起了后世的大棚菜,于是投入人力物力将蠡县开发成了瓜果种植园。 蠡县也从贫困县一跃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县。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举一反三,又开始培植反时节的花草,因培育出一种罕见的黑色马蹄莲,故而蠡县县官特意请贾琰来看。 按理说这等小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可谁让他们有一个无比关心农事的上级呢?三年以来,底下官员早就摸清了这位新任知州的性子,他对某些“新鲜事”总是无比热衷,而且还能从这些“新鲜事”里捣腾出一个新产业。 比如木匠给他的孩子研究出一种玩具木车,贾大人就能办一个什么“走车行当”,专门制作各种车,什么儿童学步车,新农具车,新马车,最奇葩的是,还有专门抬棺材用的车。 听着是奇奇怪怪的,可就这么一折腾,那地方百姓的日子就好了起来。 所以现在各县的百姓都争着弄出各种新东西,好吸引贾大人过来观看,说不准,从此也就多出一条路子呢。 贾琰不知又去干了什么,裤腿上尽是泥点,看起来颇为狼狈,然而他的笑容却是无比开怀。 林黛玉恍惚,富贵繁华,金玉长佩,香环银囊,娇声漫语,万千风景光阴似重新在她眼前呼啸而过,只剩下当日那个少年掷地有声的话。 锦衣华服又如何!衣衫褴褛又如何! 纵力有不逮而毕竟未果,尽力方无悔焉! 世间纷扰,浮生奔忙,有千万个变故不有身不由己。她有柳絮之才志,纵为此舍身偿命,亦只守本心;他有治世为民之理想,纵为此披肝沥胆,尤不损纤毫。 赤子之心,殊途同归。
第118章 醒到红楼梦一场(完结二) 时光悠悠,转眼间,小林荣已经从背《弟子规》的孩童成长为风度翩翩的少年,因梧州政绩斐然,贾琰也从梧州知州升任为江宁知府。 似乎人生再没有缺憾。 但不知为何,林黛玉最近越来越爱想起从前的事,她总是做各种各样的梦,梦见她被父亲抱在膝头认字;梦见贾母笑着吩咐人给她屋子里换上上好的“软烟罗”;梦见宝玉被舅舅打了一顿,皮开肉绽;梦见惜春、梦见妙玉…… 她梦见了许多人,但独独没有梦见过她的夫君。 林黛玉心内开始惶恐,她似是预感到什么,关闭了石水学馆,只在家读书作画。晚间贾琰回来了,她还学做了一次羹汤,那味道着实不好,被贾琰好一通打趣。 打趣之后,却也不解,他不只一次地问:“为何关闭学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与我听。” 林黛玉次次都摇头不语,被问得狠了,便轻轻抱住他。 贾琰享受与妻子的温情,心想关闭学馆也好,玉儿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他。未免她在家里无聊,他找了许多书籍与她看。 这一日,林黛玉捧了本书,恍惚间再次睡去。 悠悠荡荡,竟走入仙境一般的所在之地,只见朱栏白石,仙乐瑶瑶,绿树清溪,花影飞零,一女子翩跹袅娜,正含笑望着她,见她来了便叫道:“绛珠妹妹。” 林黛玉疑惑:“你认得我?” 那女子微一点头,“我是警幻,你如今神魂还未归位,自是不记得,但你只需知道,以前咱们都是在一起的。” 林黛玉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警惕地看着她,“如今你找我来是何事?” 警幻笑道:“自是有好事。”说罢就要上前来握她的手,林黛玉却躲了过去。 警幻蹙眉,暗忖这绛珠果然清高不会做人,怪不得她消失了好几年,都没人发现。罢了,绛珠还泪也有她的疏忽,她就不与她计较了。 “你早已还了毕生眼泪与那神瑛侍者,只是念及林家绝嗣,便让你多留了几年,如今林荣已长大成人,你也该回来了。” 林黛玉大惊,待要与警幻再说分明,那警幻却已冷了脸,说了句“快去快回”后便随手一拂,眼前景色瞬间消失。 再睁眼,便看见她的夫君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他轻轻为她擦汗,“是做噩梦了,还是着了凉,要不要叫个大夫来?” 林黛玉怔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流了两行清泪。 贾琰慌了神,这些年,他已经很少见她流泪了,他赶忙握紧了她的手:“玉儿,不论是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的。” 林黛玉大悲,竟是再顾忌不了其他,她哭道:“我将一生的眼泪都还与了他,我拿什么给你?” 贾琰呼吸一窒,随即笑着抚慰:“我本就不要你的眼泪。”他抚摸她的鬓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认真看着她道:“我要你的笑颜。” “玉儿,你究竟怎么了?” 林黛玉还是不说话,她坐起身,一遍遍打量他的模样,像是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心里,她用手帕擦了脸,冲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带着深入骨髓的不舍与心疼,她想,她也不是那么随性的人,她如此眷恋他给予的温暖,哪怕生生世世落入凡尘,她亦不后悔。 林黛玉笑道:“偏你总是大惊小怪的,我能有什么事,我就是突然想起,荣儿今年的冬衣置办下来了,你把他叫来,我交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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