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刚骑射回来,周旷脸上全是汗,他将手巾扔进盆里,屋子里站着两位侍女,垂首肃目而站,没有侯爷吩咐,并不敢上前服侍。 周旷拧了把水自己擦汗,“我记得事情太多了,我还记得当年你可是叫赵百里的,如今,”周旷回身,见护卫领了贾琰进来,没什么表情,很随意地指着他道:“连这个文人你都跑不过。” 赵百里抬眼看去,见不过是个未及弱冠书生样子的人,哈哈笑道:“我这些年虽然没常练,可论骑马,我底子还是在的,你这是官做得大了,瞧不起你的兄弟了,”说完了这句他就站了起来,“行了,跟你跑了几圈也算痛快,你嫂子还等着我,我就先回去了。” 周旷点了点头,等赵百里走后,就扔了手巾,走到了旁边的紫檀镶螺细公椅上坐下,拿起了桌子上一张纸。 “贾琰,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的庶子,嘉仁十四年中举人,其年会试落第,外出游历,途经滁州,遇葛春峰私铸兵器之事被抓,遂假意助其私造兵器,以图逃跑之机,伺机逃脱后,将此事以匿名上报之,后游历江南,帮棠化知县破获了官粮被劫案,获官府赏银一百两。” “嘉仁十六年一月,经虞圊举荐为关山县知县,吏部考核后任命其为梧州同知,从六品之职,梧州遇地动之灾,值其生灵涂炭,哀呻载巷之际,重民生,燃励志,研疫方,梧州地动伤亡人数为江宁最低,梧州民貌最佳,政绩卓越,皇上特赐圣旨以嘉此心,称其为卓吏仁臣。” “嘉仁十六年九月,结束梧州之务,升任京都府尹掌狱,从五品之职。” “嘉仁十七年四月十五,因杀害兵部候缺提升孙绍祖入狱,经刑部判为革职,皇上念其赤子之心,改为免职。” 三年前贾琰曾有幸见过这位昌远侯一面,那时候的周旷威压甚重,身上带着久居高位的严仪,又因是武将,久经沙场,杀伐果断,凛然之势于外,让人见而生畏。 而如今坐在眼前的周旷,相貌和三年前无异,可是满身的气势却收了起来,甚至有了一丝闲适温和的姿态,他放下了纸,抬头看了他一眼,像一个普通长辈问候小辈的语气问:“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贾琰抬头回视他,目光平静,他道:“有。” “今年二月十二日到四月二十五日,我去了平安州,在平安州的夷县的黄峪镇,发现了银矿。” 周旷波澜不惊,好像他说的只是一件普通至极的事,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就接着问:“还有呢?” 贾琰抚袍敛袖,双膝跪下,“六月八日,我拜见昌远侯府,将银矿位置据实以告,以葵藿之心,投靠侯爷,所愿唯求一容身安命之所。” 周旷淡声:“你还没有说完,刚刚赵百里说我记性不错,我确实记性不错,我还记得三年前,我许你兵部军监之职,你拒绝了,如今却跪地以求,不觉得晚了些吗?我说孙绍祖不能动,你说杀就杀,毫不犹豫。” 周旷靠在了身后的椅子上,语气不急不缓,无喜无怒。 “起来吧,你不用跪我,你杀了孙绍祖,我要了你的右手,你告诉我银矿的位置,我把你从牢里捞出来,很公平,咱们两清了,你也不必投靠我,”说到最后一句,周旷语调上扬,唇角勾了勾,意味不明的道,“你这样的人,我实在不敢用你。” 不敢用他,那就更不敢留着他了。 贾琰站了起来,他直视着周旷的眼睛,缓声道:“可是侯爷必须用我。” 周旷挑了一下眉毛。 “平安州的银矿我是亲自去看过的,黄峪镇的银脉不是自然银,也不是我们经常见到的红银矿,就是含铜类的银矿,它是一种特殊的矿石,含的是铅,侯爷也许不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但是侯爷可以找银工银匠去看,炼银我们用的是灰吹法,但对于黄峪镇的银矿,用这种方法根本炼不出来。” “我去平安州之后,侯爷也派了不少人去平安州寻银脉吧,可是侯爷并没有找到,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这种矿石里能提取出银,可我知道,而且,同样一块矿石,我能提炼出多一倍的银来,侯爷也知道,我于铸造上还有些心得。” “这么早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不错,”周旷终于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眼,轻笑了一下,接着道,“可是我不喜欢给自己找退路的人。” “侯爷说错了,我是有退路,可是我所有的退路都在侯爷手上,我官途已断,身家性命全倚靠侯爷,侯爷信我,我就有退路,侯爷不信我,我就是死路,这种情况下,侯爷应该更放心才是。” “而且我杀了孙绍祖,对侯爷不是更好吗?”贾琰无视周旷利鹰般审视他的眼神,继续道,“三年前程澹在抄家时畏罪自尽,孙绍祖当时不过是领了个虚职,居然也去了程家抄家,在程家灭门后,孙绍祖就升了提升,程澹是畏罪自尽还是被人杀害,我想在孙绍祖死了之后,就没有人会知道了。” “我知道侯爷一直以为我查到了程家的事,我确实查到了,所以我自断官途为侯爷立下投名状,从此后,我身家性命全系侯爷一人之手,若侯爷还不放心,我也无话可说了。” 周旷站起身,他的脸色沉下来,他负手走到他面前,略低头俯视着他,面无表情道:“你知道的这么多,你不怕是第二个孙绍祖?” 贾琰笑了笑,坦诚道:“我不怕,因为我比孙绍祖有用,我会一直让自己有用,侯爷也需要用人不是吗?再则我将此事告诉侯爷,也正是我的诚心,我对侯爷无所欺瞒,若是我故意装作不知,那侯爷才该杀了我。” 周旷南征北战久经沙场,见过无数的死人,后来退回朝堂,他才发现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死人。 他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来,贾琰虽然面上极力地表现出恭谨谦卑,可是他的眼睛里还是有着抹不掉的无畏清亮,他是不得已才投靠他,他对他并是不心有所服,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是为了求生来投靠了他,他退了一步,就要永远退下去。 周旷看了他一会儿,轻笑一声,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四方形的玉石,递给了他,“带着它去平安州。” 贾琰收下。 “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周旷坐回了椅子上,平时只站着还看不出来,一走路就能看出他有些跛,这是那段铁马冰河的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问他,“下一句是什么?” 贾琰道:“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 周旷哈哈哈的笑起来,他这一笑,倒显出几分英武爽朗,仿佛又让人看到了那个年少将军的意气风发,只不过也只一瞬,他就停了下来,还是那个闻名朝野的侯爷。 “我教你一句。” “仕宦之道,非德懿学深,乃以无良不肖为高。” “爰有一日,汝曹将伏地栗栗,牙关震震,抖衣而颤。崇吾尚吾,葵倾效吾。” 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和我一样,和世间所有难辨忠奸的官员一样。
第77章 经大变迎春顿悟 从昌远侯府出来后,贾琰直接去了迎春的院子。 迎春坐在罗汉床上,和小丫鬟挑细线,阳光透过窗楹漏进来,柔柔的洒在她的侧脸上,她的神情比往日还要温和,罗汉床中间摆着个小桌子,上面摆了很多细线,她很是专心的把缠乱的细线一缕缕分开,连贾琰走进来都不知道。 “二姐姐在做什么?” 迎春抬头,见到是他,恍惚了一瞬,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上次见面也是迷迷糊糊的,好像做梦一样,她都不知道他长这么高了,以至于她愣了一会儿才问道:“琰儿?” 贾琰笑道:“二姐姐不认得我了?” 迎春从罗汉床的小桌下面拿了箧子出来,满满的装的都是平安扣如意结祈福香囊一类的东西,大概得有几十个,怕是她天天都在做了。 迎春在里面挑挑拣拣了半天,递给他一个编地最好的,“给你戴罢。” 是个蝙蝠形状的络子,中间还穿着铜钱,蝙蝠意为“遍福”,寓意多福,至于铜钱,多认为因沾染太多人气,鬼怪不愿意接触,故而有辟邪保平安之意。 贾琰将络子收进怀里,然后坐了下来,看着她道:“二姐姐,我跟黛玉要出去一段时间,过两天我送你回府上住吧。” 迎春本来已经把箧子放回去了,闻言又拿了出来,她的脸上并无意外的神色,“我原就该回府上住着的,”她又挑了个如意结递给他,“这个送给林妹妹。” 贾琰见她精神心情都不错,松了一口气,接着提醒道:“你这次回去,多半会有些闲言闲语,不必理会,好好过自己的就行了。” “不必理会?”迎春喃喃重复了一句,渐渐的眼神浮起悲哀之色,“这句话我倒不用你嘱咐我,这么多年,我日日都在告诉自己不必理会。” “司棋死的时候,我说不必理会,这便是她的命罢,绣橘死的时候,我说不必理会,在她死前跟她说下辈子别再跟着我,我信天运循环,可是天运循环在哪里?善无善报,恶却久长,” 迎春的声音渐渐抬高,眼泪簌簌而落,“我的孩子死了,你也因我入狱生死不知,若说有因果报应,也是我和他有罪,如何要报应到你们身上!”似乎是又回忆起那天的场景,迎春闭上了眼,像是从胸腔里发出声声悲泣: “‘不必理会’这四个字,把我的一生都说尽了!” 贾琰不语,静静的等她发泄完。 迎春却没过多久就睁开了眼,她用手帕擦了一下脸,扶着小桌子慢慢站到了地上,神情平静,又变成了往日温温和和的语气。 “昨日宝姑娘来看了我,我穿的就是今日这件衣服。”迎春展了下袖子,露出了红色的石榴花边,“宝姑娘原也是好意,他才死了,我就穿了红,倒不为别的,她只怕有人见了于我不好,嚼舌根的丫鬟哪里都有,可是我偏不换,你平安的回来,我难道要让你看着我穿一身白,为他守孝吗!” 贾琰和迎春姐弟这么多年,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一次讲这么多话,若经此大变,能想通一些,倒也值得,不过他就怕她是一时激愤,过后又恢复成鹌鹑的性子,毕竟多年的性格不是说变就能变的。 迎春已出嫁,即使孙绍祖死了,她也是孙家妇,贾家抄家牵累不到她,只不过若是贾家落败,孙绍祖还有父母,很可能要求迎春归家,孙绍祖是他杀的,他们要迎春回去就是出气用的,他自己前路未定,还是得再替她备个退路才好。 迎春只比他大两岁,今年不过才二十一。 贾琰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在心里思量了会儿,看了看迎春,问她,“二姐姐有想过以后如何吗?” 迎春扶着桌子又坐回到床上,“原来的时候想着,若是想着能回园子里住几天,便是死了也值了,今后倒是能在园子里一直住着了,哪里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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