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什么地方出产的?是这几年刚出的物事吗?” 张骞已经确定了,他确实已经落伍了。 果然,驿丞告诉他,这些都是夺来河南地新建的朔方郡所出,其实还不是他们的主要产物,而是毛纺业的副产物。 “真正生产的其实是毛衣。现在天渐热了,厚毛衣穿不着,君侯要不要买一件薄毛衣穿在里面?” “哈哈,毛衣我有,已经卖到匈奴那里了。”他身上就穿着一件呐,还是匈奴人送他的。 驿丞走后,他除去衣物浸入热水,舒服地泡了一会之后,挖了点皂液涂在身上,滑腻腻的。又往头上抹了许多。 擦洗之后,确实觉得去污能力比过去所用强一些,尤其是他用的这个还有点淡淡的香气,想来也不是普通货色。 沐浴之后,再在唇上、手背上抹了那个羊脂膏,张骞自己摸了摸,满意地点了点头。 要是上次出使时就有了这个,他肯定要多带几坛。路上不但自己能用,少受点罪,还能用来贿赂匈奴人。用小罐子挖出一些送人,就能换来不少方便,比钱更有用。 换下来的毛衣已经穿出味道了,还是股羊膻味。张骞拿在手上没扔,若有所思。他原来想从羌人的地方潜回国内,没想到羌人已经被匈奴控制,使得回程时又被匈奴扣押。要不是这次匈奴内乱,他也不能逃回来。 一路上纵是他胆大沉着,也难免焦虑心急,所以很多事情没有细想。匈奴人给他毛衣,告诉他是汉人卖过来的,他就穿上了,不过当作寻常。汉人手巧也是正常的事情,无非是靠近牧区的地方麻纺得少了,毛纺得多了而已。 现在回来了,再看这毛衣,看着所谓“毛纺业的副产物”,张骞就不免想起在匈奴的时候,看见的那浩浩荡荡的运羊毛队伍,还有对他态度明显友善的几个匈奴小王,话里言外的意思让他回来之后多加照顾。甚至有人给他透消息,帮助他逃跑——都不是他主动交好贿赂的,而是对方主动。 他当时当然是笑着应和,但实际上根本没明白能照顾他们什么玩意。他们却是理所当然觉得他应该知道似的,也没有多说。 现在他灵光一闪,突地懂了。 这羊毛肯定不是随便买的! 不同的部落必然有不同的限制,与汉关系尚可的部族才能得到配额! 那些大部族大概是不在意的,但是连作为首领的小王都不会太富裕的部族,这杀羊之前还能做一波羊毛的生意 ,简直是天赐的财富,怎么可能不眼馋。 怪不得,怪不得,他在被扣押时得来的情报,说是今年争位的伊稚斜单于率人攻打雁门,众多小部族却不像以往积极。 他本来以为是伊稚斜得位不正的缘故,呵,说到底,是财帛动人心啊。那些部族以往跟随单于入侵,多少也能分点战利品和汉人奴隶,但既是小部族,分得的赃物也不会多,还要牺牲自己的勇士和青壮。 现在卖羊毛就能得到好处,为什么还要得罪汉人而追随单于呢。 帐谁都会算,单于虽然有权威,依然能号令匈奴部族,但积极响应奋勇向前,还是比着下限出人缩在后面敷衍,那就不是单于能处处管到的了。 出使十三载的张骞心情激荡,在屋中来回踱步,走到镜前不由又看了一眼,镜中人容光焕发,实是神采飞扬。 又细细想了一会,张骞坐下便让人笔墨侍候,他要拟文上书,将示好的几个小王告之朝廷,暗中加以笼络。现今大汉已经夺回河南地,可见军威日盛,汉匈之势已经逆转,迟早将有一大胜。但大汉也很难派人占据更广阔的草原。张骞这时候哪怕放飞想象,想象到匈奴退出漠南,但那不是还有漠北王庭嘛。 更何况广阔的漠南,汉人也根本不可能全数占据,到时仍要拉一些打一些,羊毛就是很好的控制工具。 笔墨上来,张骞又吃了一惊:“这是?” 驿丞派来的仆人禀告:“这是京中传出,本地也开始做的纸,只是不如长安纸洁白挺括,驿丞说京中的纸刚好用尽还没有运来,只能请君侯将就一用了。” “无妨……这是用什么所制,价值几何?” 张骞磨了墨,在纸上试了试笔锋,很满意。就听那个仆人说:“只知道大约是用草木树皮所制,南方还可用竹。我们这里的纸价百张三百钱,南方竹纸更便宜些。但若是长安纸就贵了,得有千钱呢。” 张骞觉得现在这纸就挺好,虽然黄了一点,糙了一点,但墨并不会晕开,摸着也算光洁。这个价可以的。他又看了眼乖觉的驿丞一并送来的书籍,翻开几页,不由失笑。 “一去多年,我竟成了少见识的乡鄙之人了。” 有这样的纸价,书价也会便宜不少,虽然不能天下人尽有书读,但也必将超越前朝,数十年后,朝廷何愁人才。 却又听下仆言道,公文并不由驿站发往长安,而是发到郡中,太守那里有“电报”,顷刻之间就能将文书传入京城。这是何物,张骞这下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了。 他的回归之心愈发浓烈。他想尽快回到长安,将一路见闻说与朝廷知晓,想知道京中还有哪些变化,想参与到汉匈之战的对局之中,还想……还突然想把这十三年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做成这么一本书。 起个什么名好呢? 立功立德立言,张骞自信立功这一项已经成了,立德先放一边,这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若是能写成一本流传后世的书籍,立言也算是成了。 回长安的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这个事,放弃了几个名字之后,最终回归了一开始想到的最朴素的那个书名。 就叫《西域记》吧。 刘彻接见了张骞,听了他的禀报和对未来用羊毛控制匈奴的构想,一片和谐的气氛中,张骞趁便提起自己想写书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天子的脸色有点微妙,但并没有反对,最后甚至好像还在忍着笑,弄得他一头雾水,回去还在想是不是自己讲错什么话了。 却不知刘彻立刻喊话李世民。 “你们《大唐西域记》被抢注了哈,现在是《大汉西域记》了。” 李世民不在意,张骞又没跑到身毒去,名字抢了就换一个呗。《大唐身毒记》也不错。 元朔四年,三月。 呼淤骑马奔驰在草原上,避开了几个部族的牧场,绕了不少远路。 有时候远远看见有羊群的影子,他也会迅速绕开,避免被人发现。 二月底就出发,三月下旬,他才到了曾经匈奴人的牧场,现在汉人的朔方城。 快到的时候他才放松下来,不再避着人。因为这里商队云集,有些被夺了牧场的匈奴部族也同样赶着大车过来买茶叶。现在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到五月里剪了羊毛之后,这里才真是沸反盈天,各种口音吵得人头疼。 但呼淤没有跟商队一起来,一个人骑着马还是很显眼,所以他快到时就找了个商队,说自己跟部族的商队走失了,请求随行。 一个警戒心不太强的队伍接纳了他,到了朔方城,他说去找自己的部族才分开。 他当然没去找,而是去求见朔方郡的郡守,他有重要的消息禀报。 朔方的郡守不是别人,是没做成国相也没死的主父偃。 刘彻不太想平白失去一个人才,但主父偃这性格实在是有取死之道,所以他打算挽救一下看看,要是非得作死那就死吧。 除了明言警告了一番,他没让主父偃当国相,也没让他去查诸王,而是让他来朔方做郡守。有什么脾气对匈奴人使嘛。 主父偃是有些恹恹的,他跟项羽一个看法: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人生无趣啊!不让他回家乡显摆,而是来边境跟匈奴打交道,真是叫人扫兴。 匈奴懂个屁啊。 不过他也不是提不起兴致就不干活的人。相反,人到中年贫困半生才得到富贵掌握了权力,他是以十二分的热情来工作的。 呼淤求见,他就算在午间小憩,也立刻起身接见。 要不怎么说他功名心强呢,来这也就一年左右,不等人翻译,他已经听懂这个口音很重的健壮的匈奴青年在说什么了。 “右贤王怨恨河南地被夺,四月间预备来攻?” 呼淤可听不懂汉话,等翻译了才点头,又说了一串句子,却是将自己的部族报了出来。 主父偃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陛下早有警告,右贤王报复进攻的事不能令他惊讶,倒是包括呼淤在内,已经有六拨匈奴小王派人来报告的这个情况,令他暗暗生了惊讶。 不过他没有对呼淤说起其他部族的事,只是和蔼的答应他的请求,不会因为他们的部族被迫参与其中而记恨,若是抓到他们的勇士,会在私下里释放,然后就让呼淤去休息了。 当然,规格还是上等,因为来报信的小王不放心,派来的往往是自己的亲儿子。 “羊毛……财帛动人,竟至如此。” 汉匈尚在敌对,汉军刚刚起势,还在相持阶段,这些小部族就为了羊毛的配额,偷偷前来报信。将来若有大胜,这些匈奴部族想必会果断投汉吧。 主父偃负手出了会神,令人备马,他要去朔方的毛纺厂看看。 毛纺厂的负责人自然还是魏商,他赴任以来,兢兢业业,把个朔方建成了毛纺中心。 这里跟赵常的老家一样,除了牧场多牛羊多,还有矿多。 刘彻拿着矿产分布图指点江山,很快让人在朔方也建立了铁官,老规矩炼焦炼铁炼钢三管齐下,炼焦产生的煤焦油拿到提炼羊脂膏,加上毛纺厂,朔方城很快成为热闹繁华的边境大城市了。 主父偃来了之后最关注的是防御,然后是搜集匈奴情报,做好与匈奴的通商——他学纵横术,既然来了这里,当然要为下面的战事以及战事后的分化做准备了,这是他本职。 所以毛纺厂的事情,一般是魏商报上来什么,他看着没问题就同意了,还没有亲自去看过。 直到今日,看到匈奴小王不仅不因为牧场被夺而停止卖羊毛,更是为了羊毛生意冒险来泄露军机,他才起心前往。 其实不是为了看自己不熟悉的毛纺厂,而是为了表达态度,勉励魏商几句,让他继续做大做强,免得匈奴人的羊毛卖不动,坏了下面的计划。 对了,魏商前些天报上来的扩建之请,本来他觉得没必要,是打算放两天后否了的,现在看来不必,要扩,要大大的扩。 魏商不知道因为匈奴右贤王含愤报复的一场军事行动,引得匈奴一群小王报信,惹得太守主父偃对毛纺厂看重,本来不打算拨的钱已经准备拨下来了。 他正在勘测准备扩建的地址,因为匈奴人卖过来的羊毛越来越多了,而朔方郡又缺人,所以他准备把人力改成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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