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起来许和就很生气,这会与其说是在聊天,不如说是她不知道第几回的发牢骚。 “我都说不嫁,不嫁了,还要来说亲,叫先听听,相不中也没事。一开口就问我能出什么嫁妆!怎么,看我这几年攒钱了?呸,我就说没有,我住娘家不要吃不要喝的么,都花了,没了!” 刘喜姐光是笑,不搭腔。 其实她知道嫁妆是小事,人家可能只是问一声,都是这个家境,既然愿意说亲,怕是都知道拿不出什么嫁妆来的。许家的田还留下不少,就是许立一个人种不过来,又雇不到人,只能荒着,去年才重新种上。别人也知道不会给许和做嫁妆的,自是没指望这个。 主要还是大姐不能生了,那家肯找她说亲就是家里已经有两个儿子,另还有两个女儿,只最大的成年了,最小的七岁要人带,偏又记事了。 媒人来说的时候可瞒着没讲呢,后来才知道,所以许和会生气。又要花力气带孩子,又大了带不熟,她还不如帮弟弟许立带孩子呢。 至不济自己抱个人家丢弃的婴儿回来养也好。 在她的碎碎念中,刘喜姐问:“不然就抱个回来?” 许和揉面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现在过得不错,再添个人,这玉米面里就得加了芯一起碾,天天吃马铃薯当饭。你还没吃够啊?现在还咽得下去?你跟我们三郎就不再生啦?” 刘喜姐皱了皱脸,没再说话。她肯定还会再生的,大姐抱个孩子回来,确实就艰难了。 许和还在说:“自己生的,我吃糠也得养。外面抱个回来,叫我天天吃糠吞菜的养他,就图老了他养我几年?我心里还不乐意呢,说不定过几年我都死了,享不了后福。” “呸呸呸。”刘喜姐赶紧吐口水。许和无所谓的笑笑。她娘家死了父母兄弟妹妹五口人,婆家死了公婆丈夫儿子四口人,对于自己的死亡看得很淡,不忌讳挂在嘴边讲。 她出嫁前在乡邻和媒人口中是个规矩体面的小娘子。丈夫死了之后生活太过艰难,把她逼成了个豁得出脸面什么都不怕的妇人,敢拎着柴刀与人据门对骂,骂得人见她绕着走。 用她当时放的话说:“我是上无老下无小,娘家和婆家都死绝了的一条贱命,谁不让我活,就日夜睁着眼守着家里人吧,不然我死也拖一个走!” 后来许立活着回来了,又接她回娘家,重新有了家人,她才收敛了起来。如今在娘家村子里熟悉的乡亲眼里,她就是变得泼辣了一点,不相信外面传的她成了个不讲理泼妇疯婆娘的话。要不也不能有人来说亲。 这会儿因为说亲的事生气了,她也憋着没在外人发作,只在家里发牢骚。 她手头是有点钱,不多,家里的日子从去年才好转,她之前跟刘喜姐一起去花田和作坊做工的钱都用在日常生活上了,这点小钱是她另外攒的。想到这里,许和手头的动作不由顿了顿,愣怔了一会。 没有做工的时候,她主要靠织布换点钱。守寡那时候就是靠陪嫁的织机才支撑着活下来,现在也没有停手。 但是织成的布越来越卖不出价,让她有些不安。幸好花田和作坊的活看起来一直会有,单说工钱,倒是比她织布还强些。家境好转之后,也不用她把工钱全贴进家用,弟弟让她自己留着。可是她靠织布活过了乱世,今后不能以此安身立命的话,她心里总是不安。 姑嫂俩闲谈着这些有的没的,麻利地把家里活做了,许和还上织机做了一会,许和才回来,比平时晚了不少时候。 许和停了织机,舀水冲了下手,去把饭菜端上桌。刘喜姐把小女儿抱过来喂,大女儿许茉莉已经自己坐到桌边了。 许立坐下来,自己主动说:“今天回来晚,是李家派了管事到地头上,问有没有识字的。大伙说我读过书,他便叫我去写了几张字,读了半卷书。” “怎么,李家的作坊要找管事?那也找不到你头上。”许和奇道。 这里的李家不必说,都知道是陇西李氏派到这边来买地种花又开作坊,带起这边产业的人。 许和与大姐相反,以前家里还好的时候,他是个平平常常的青年,不算外向,但日常也与家人朋友说说笑笑,有话藏不住。 但从外面活着回来之后,他成了个寡言少语的木讷男人,不爱多嘴,有话也这样慢吞吞的让人着急。 被姐姐问着了,他才道:“陈管事说,京里的圣人要兴农学,让县里找识字又熟悉田事的农户去学,学成了做农官,有俸禄。” 啪! 啪! 两声响,不是碗打了,是许和与刘喜姐双双拍案而起,嗔目而叱:“你是要急死人么,这事你不早说!” “要你去没有?” 哇的一声,是许玫瑰被动静惹哭了,刘喜姐一边哄着小女儿一边继续催许立快讲。许立没打算卖关子,他只是打算吃饭的时候慢慢说来着,便道:“要我去,还要了东边王家的大郎。不过还要了几个八到十二三岁的,问了几句话,瞧他们是不是机灵就定了,不要识字。听说这些孩子要从头教,我们年长的就只学怎么做。” 姐姐和妻子哪里还管别人家去了谁,只听得要他去了便欢欣鼓舞,刘喜姐双手合什不知道拜哪路神仙菩萨,嘴里叨叨着:“拿了俸禄,家里的地在族里给人种,总比现在好吧。” 许立听她说了才想起来还有件事,露出了笑模样,说与她们:“陈管事说,选了我们,以后李家的收割机先给我们用。” “哎哟这可更好了!” 李家在自家庄园大量使用马拉收割机及其他农具,是被代表李世民而来的李智云敲打过之后的事了。随着收割机一年一年增加,他们也开始对外租赁。农户除了要把马喂好之外,另外只要拿粮食抵一点折旧费就行了。 现在乡间凋弊人口少,像许家以前是小地主,有几个壮劳力,雇一个长工就能种好自家的地。现在死得只剩他一个能下地的,自家的地种不过来,雇人也因为死多了人,实在雇不到,只能荒着,租用这些畜力农机的话就比较划算了。 许家所在的村子算是用得晚的,去年李氏的人才腾出机器给他们用。 许立也就在去年,把原来他一个人种不来的地给种上了,播种和收割两个最抢时间耗人力的活有了机器帮忙,虽说中间照看起来还是吃力,不太顾得过来,但不遇着天灾,再请些短工的话,总归不至于连种子也亏进去。这样上一次收成之后,家境这才好起来,磨玉米面的时候不连着芯一起磨了。 今年刘喜姐没去做活,在家安心带孩子,只有回娘家居住没安全感,看钱看得比天还大的许和仍是去了,工钱还被“财大气粗”的弟弟拒收,叫她攒着养老,不差她一口饭吃。 许和当时笑着啐他,眼睛红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家里热热闹闹,农忙时父兄下地挥汗如雨,收获时看着满仓粮食,说给她和妹妹再打个衣箱做嫁妆的时候。 就是机器少,总要等。像收割机要能优先用,早点把熟的麦子收回来,就不用天天担心下雨了。 农官也是官,这种朴素的想法是大部分人都有的,这也意识着许立这一房尽管仍然人丁单薄,却已经翻身了,家业立起来了。 刘喜姐特别后悔今天没杀只鸡来吃,坚持去拿了蛋过来煮,吃完饭一人一个蛋,连许玫瑰也有。 许立两口就把蛋吞下去了,有点遗憾地说:“陈管事说招的人太少了,不够使的。问有没有识字会农活的女人,要有也行。大姐没下过地,不然我就跟他说大姐了。” 许和差点再次拍案而起,想到自己确实不会种地,才懊恼地轻拍了下桌子,心想居然还要女人,看来是真缺人用。 也是的,要供得起识文断字,家里总不会太穷。要自己熟悉农事种过地,家里也不会太富。就是许家这种小地主的男丁才合条件。 本来各村这样的人家虽然不多,但也不会太少。只是过去死的死逃的逃,再加上有别的出路不想去的,陈管事愣是没凑足人,这才问起了女人,反正上面说男女不限。 可女人更难找。就像许和,她倒是也识几个字。当初家里好的时候她和妹妹只在家学女红和操持家务,到地里帮忙也是简单轻巧的活计。后来守寡是靠织布过日子,同样没下过地。 她连锄头都没抡过,肯定不能要她。 贫家的女孩跟贫穷的男人一个道理,会农活但大字不识一个。 半个鸡蛋拿在手上,许和这个懊恼劲就下不去了,半晌突然问:“那些年纪小的呢,要女孩了么?” “要了两个,都是宁先生家的。陈管事问了几句话就要了。我没全听明白,不全是学农去的,不过学成了圣人总归要用他们做事。” 宁先生是村里原来读过最多书的人,不过他那家境也没什么大出息,同样是个小地主。不过他是村里很多孩子的启蒙老师,也教过许立。 现在人不在了,但他的两个孙女在家跟长辈学过一点,识得几个字,宁家人现在也困顿,便同意她们走了。 这也是李氏这几年口碑不错,工钱给得多,还便宜赁机器给人。村中都说这是天子爱民,所以天子宗亲让利于民的缘故,比较相信他们。 一个鸡蛋,许和吃了老半天。 半夜,许立虽然也为这事兴奋,但白天下地太累,躺下没多久就开始打呼。刘喜姐情绪激动还没平复,没人跟她说,也只能慢慢入睡了。许和却睡不着,一会睁眼,一会闭眼,想去跟弟弟说个事,想到李家还要过阵子才接他们走,让他们安排家里的事,许立白天还得下地,她又忍住了。 不过等到凌晨,许立夫妻俩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她实在等不得了,一翻身坐起来。 夫妻俩房门被敲响,许立睡眼朦胧地坐起来,还以为进贼了,刘喜姐同样清醒了一会,才听见大姑姐在外面叫:“三郎,醒了没有?” 不醒也让你叫醒了啊。 “等会。”许立和刘喜姐赶紧披了衣服下地,出来就见姐姐眼下青黑精神却极旺盛,盯着他说:“我们送茉莉去读书吧。” “什么?” 许立觉得自己睡迷糊了还没醒,一边应着一边往外走,准备舀点水洗脸,许和追在后面大声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送茉莉去读书,我出钱!” “你教她认几个字不就行了,花那个钱做什么。” 许立洗了脸,对姐姐的话不理解。大姐和小妹当年就是他们兄弟读书回来教的,小妹爱玩坐不住,长大之后都忘得差不多了;大姐会拿他们的书看着玩,至今还能读写。 女儿当然还是识几个字会算帐比较好,有大姐教何必花冤枉钱。 “我没空,你去学农做农官,我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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