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商人妇在家都有不下五六进的大宅,人均二三十个婢女伺候,横草不拿竖草不沾,来了姚家都素着一张脸,穿双平底布鞋,浑身灰扑扑的,跟姚家大丫头差不多。 她们自视身份低贱,不好叨扰贵人,就一窝蜂围着姚太太去了,恨不得亲手给她端骨碟儿。 姚太太比她们略好一些,脸上略施了些薄粉,头发上都有银丝了,指甲上的红蔻丹都刮了,坑坑洼洼的一碰水就疼。 她是主人家,还敢坐着配大人物吃两盏茶。 至于众星捧月的大人物,楚韵听见有人叫她海太太。 海太太是个瓜子脸美人,别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拴着八颗大珍珠的大腰节坠角儿的小挑,整个人含蓄如刚开的百合,别有一番清幽之美,坐在一群麻雀中,更显她风姿绰约 她正微笑着听人说话。 说话的女人衣着朴素,关节也因为活干得生得粗粗大大。她丈夫在一处穷乡做县令,做了了五六年都没什么成果,女儿大了没嫁妆,找不到夫家,自己不得不当了嫁妆上京找点门路,想着若是乡下富足了,她丈夫能得个上评。 到时候即使家里没什么钱,也能给女儿找个看中家风的好女婿。 穷山恶水的,只有些桃子能吃。她就跟女儿商量带着桃子来试一试,如果桃子成了贡品,以后周围县都会向乡里买桃,穷县能多些营生,自然能好起来。 县令夫人在乡下过久了,吃了许多年乡村野果,她觉得这个桃子的滋味不比外边的差,就细细剥了衣,请海太太吃吃看。 海太太笑眯眯地吃了桃子,嘴里说这个桃子汁水多,味道甜,但说来说去都不说能不能替这个桃子美言几句。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京里的交际是什么样的,没说行就是不行。 这么吃了半天,海太太被马屁灌得尿急,又兼之吃了许多凉物,匆匆带着丫头婆子奔赴姚家香室。 扮乖耍宝的姑娘媳妇,叫了半天海太太、海妈妈、海祖宗,早说得口干舌燥,趁着这功夫一下静了下来,刚刚那样的丑态也不见了,都满头大汗地喝水。 那个亲手给人剥了桃子的官夫人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劲,虽然她许多年没有来过京里,但并没有听说夫人圈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就忍不住问:“这海太太究竟是谁?” 姚太太对官妇还是有两分颜面,喝了口茶慢慢地说给她听。她说:“飞扬武的旁支,大家都叫她海霍娜。” 满人都说名不说姓,海霍娜也不介绍自己的姓。但大家听姚太太这么说,就都开始叫她海氏了。楚韵听见就想起一个故事,说溥仪记录过清朝拥护旧制的保皇派在他面前叫拿破仑拿氏,说胜利是属于他们的。 这种荒唐的场面楚韵想起来就止不住笑,只怕县令夫人觉着自己是在笑话她没见识,一直憋着。 姚太太是旗人,但包衣大多都是汉人出身,大家生活习性上还保留了许多汉人的习性,她也说:“你是外地人,不知道海氏也不奇怪。可你总该飞扬武老大臣吧?老大臣有军功,早早被封了多罗靖定贝勒,从康熙二十年五月就任内务府大臣在里头颐养天年,一直到现在还不曾变。” 这海霍娜跟老大臣有啥关系?有人猜测:“想是老大臣家的女眷。” 姚太太叫这没见识的话逗得发笑。 正经的勋贵来黄米胡同见你,难不成大清要亡了? 她慢慢说:海氏主家是觉罗,她是老大臣重孙辈家的五奶奶的管家妇。” 县令夫人笑不出来了,她想了会儿道:“既是贝勒爷,想应是黄带子,她主家是觉罗,那她就是红带子,这不对啊。” 县令太太脸都白了:“她主家犯过事!” 这话叫她点破,许多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楚韵知道红带子和黄带子。 大清以奉努尔哈赤的的父亲显祖塔克世为大宗,塔克世这一支的子孙后代都叫宗室,也叫黄带子。 塔克世叔伯兄弟的后代,则称呼觉罗,他们就是红带子。 黄带子犯错可以贬成红带子,隐晦点的说法就是这个人家里以前是黄带子,现在是觉罗。 宗室挨罚的时候少,这个飞扬武家的徒子徒孙,联想下他们的家族营生,楚韵觉得这家人应该是贪太多了。 她猜得出来,其他人也猜得出来, 尤其那个率先反应过来的县令夫人,脸色难看得恨不得把姚太太掐死,大家都是花了银子过来的。 一个犯了错的觉罗仆妇有什么资格能接待她们? 姚太太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这老大臣都七老八十了,路都走不太动,俗话说死知府不如活老鼠,等他蹬腿儿,树倒猢狲散的,想走他这条路,都得先死一回。 看着周围人脸色不好,立刻顺溜地说:“你管她犯不犯事,有用不就成了?再说真是家风肃正,外头两袖清风的贵人,人家会搭理你?这家是真有关系,虽拿银子,也做实事。要是他不贪,今天还没你们这桩好事!” 贪官对奸商确实是好事。一席话哄得,几个妇人的死人脸转成了塞貂蝉。 唯独那个县令夫人,告辞都没说一句,就带着丫头跑了。 楚韵虽然没跑,心里也把姚太太骂了七八遍。 一个拐去不知道多少弯儿,打着内务府旗号,一听就是来招摇赚骗的人,你也敢往家里带,还收下这么多银子! 她还贴了十文钱呢! 院子里不是没有不明白的女眷,只是钱都花了,来都来了,心里不得不眼巴巴地在等这个海霍娜确实有些手段,不然那银子不就打水漂了吗? 她们也不敢问姚家人把钱要回来。 姚太太说了这么一圈话也累得慌,看海氏还在拉肚子,就假借更衣跑回偏厅躺着,叫了两个妾跪着捶腿。 楚韵来过姚家几次,知道她躲在哪不见客,也借口如厕撇下几个贵妇人,直接就闯客室去了。 她力气大,外头的丫头婆子拦不住。 姚太太侧躺着在吃葡萄,叫这乡下人吓得头发差点竖起来,拍着胸口问:“乖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楚韵把瓜子掏出来,贴心地说:“太太,这是自己前几日出门在乡下人手里拿的,今日过来看外头都在说新鲜吃食,你看我这个怎么样?” 姚太太不想看,挥手就要打发她走。 蹲在地下的两个妾笑:“这不是太太的金瓜子吗?” 姚太太起尸般直起身,往楚韵手里看。 楚韵过来时带了十斤,个个饱满生香。 怎么这个乡下人手上有这么多?姚太太踢开两个妾的手脚,赶紧问:“那乡下人卖多少钱一斤啊? 楚韵比出两只手。 “十两?”姚太太松了口气,她早把牛吹出去了,不怕外头还有这东西,就怕价格贱。 楚韵摇头:“十文。” 姚太太有点想中风,她起身又把楚韵拉到身边坐下了,还搂着她温柔地问:“好孩子,哪个乡下?你跟太太说,太太给你买花戴。” 她们这样的人家,在八旗中门户不能说高,但在城外,也不是寻常人能惹的。 要是几个平头百姓在种,难道还能让他们放肆到姚家头上? 姚太太主意转得飞快。她真没想到楚韵身上去,旗女不用讨生活,她是嫁过来的,但妻随夫贵。种田织布经商,都是下等人才做的事,谁家女人会自甘下贱? 楚韵哪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有了这句话,姚巧嘴在她心里就变成了食人花,缠着她的手也变成了会收紧的藤蔓。 要是她没进杜家门,她就是那个可能会家破人亡的平头百姓。 楚韵浑身不自在,还搜肠刮肚地想究竟要怎么祸水东移,想了半天,摸着腰间何妈给她绑的十字架,来了主意。 楚韵眼馋地盯着姚太太头上的金葫芦簪,道:“太太,卖瓜子的老汉儿说是洋人传教送的,如今许多乡下都在种,过不了一二年,估计能满城挑着担子卖了。” 其实她穿来后瞅见一回洋人去乡下传教,哄着人不敬祖宗,又把庙子里菩萨的头砍下来放到灶里烧。 她早就想往这些人身上洒灰了。楚韵不喜欢大清,更讨厌这些洋人,巴不得这些没事找事的旗人贵妇给洋人穿小鞋。 姚太太放开楚韵,偷摸把金簪藏起来,拍着她的手,和蔼地笑:“好孩子,你帮了太太大忙,这瓜子儿我让你赚一回,咱们想个法子真把它弄成贡瓜,到时候,假的也是真的了。” 让楚韵赚钱这话说得不诚心,她是牛已经吹出去,这时不肯在乌泱泱一片嘴巴子里丢脸。 怕自己不给金簪叫这乡下人在外乱说,姚太太忍痛掏了一吊钱拍在楚韵手里,说要把这十斤瓜子都买过来。 两个妾在一边看着,都暗自咋舌,这老妖婆是真的发了。 外头海太太虚弱地从茅房出来,左顾右盼地不知道往哪里去,她实在享用不来满院子都装不下的热情了。 这时姚太太请她去偏厅,立马应了下来。 屋里左右摆了几个大碟的瓜子,楚韵站在一边,问:“太太看上什么没有?” 海太太以为她是姚家丫头,坐在榻上笑:“一些臭鱼烂虾,不值钱不中用。”低头瞅着瓜子,拈了一粒在手上:“这是什么?像是瓜子儿,又没看过这样的,黑黑白白,像四川的熊罴。” 姚太太:“就是瓜子儿,你磕着,咱娘儿两个说说话。” 两人翘着腿儿,用百花酒和瓜子儿搭嘴,说起那个拂袖而去的县令夫人。 这倒便宜了楚韵听故事,很快她就知道这个县令夫人姓广,老家在成绥县,自己是个改嫁的寡妇,第二任丈夫就是这个县令,一辈子都在穷乡僻壤做官。 海太太:“她男人叫什么?” “我哪记得住!一个破锣,也不值得我们这样的人家记!”姚太太一撇嘴:“那些地方,干破天也难挣几个钱。能做出什么政绩? 广太太沾了穷山的水,没福,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因为没嫁妆二十多了一个都嫁不出去,在家留成老姑子。 她家那个小女儿,吃不得旁人酸她娘没儿子,竟然学了男人样,拜了老师读书,又拿着锄头下地,这是前几年的话了。 今年听说她又经商做买卖,挣了些银子,还充做她父亲的幕僚。我听知情人说,成绥县如今是她爹当假官,她在背后做真老爷。 连陪母亲上京相看的工夫都没,牝鸡司晨,乱了纲常。他们家京里的亲戚,隔三差五都教导女儿不许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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