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爷一噎,让儿子娶个乡下妇,心里多有理亏,看他扬长而去,也只敢在家干瞪眼。 这个都要怪楚韵的话太动人,四方山水里赏花吃糕。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杜容和是个行动派,他想做的事就要立刻做,谁也阻拦不得。 带着一身素衣的楚韵,在胡同里、街上说笑走路。 引得许多人频频侧目、指指点点,好些姑娘媳妇都尖叫着用袖子遮脸不敢看他们。 杜容和笑:“你怕不怕?” 楚韵摇头,她在乡下以女身主家时,对这些目光早已习惯了。再说,她也不能辜负杜容和这份顶着礼教压力来成全她的心意。 她问:“不会出事吗?” 杜容和解释:“杜家没有宗族,只要我这个做丈夫的同意,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话是外人说的,管不了他们怎么过。 皇帝哪会管人家两口子的事,他就算要管,前头也有许多心肝宝贝似的臣子排队等着,轮个几年也为必轮得上他。 那就不是没有压力。 楚韵动容了,她主动伸出了手握住了小荷老师宽大温暖的手。 街上没人敢看他们。 这手一伸即回,却如美酒,在杜容和心里留下悠长的余韵。 他一怔,还想回握过去,这回楚韵就不让了。 杜容和颇有些心酸地想,想得到楚姑娘的芳心,要是没有战胜万邪的心,恐怕到死也换不了她一个眼神。 两人肆无忌惮地走在路上,一直等租到车跳上去,左右的惊呼才逐渐销声匿迹。 曹家的田很远,要走约莫一半个多时辰,两人边玩边去,倒也不累。 六七月农忙,田里四处都是人,上一回杜容和一个人出来,哪有兴致关心左右。 这时驴走得慢了,还有卖东西的许多小贩笑着围上来:“少爷、奶奶,买点儿吃的吧,又干净又解暑,也不贵三文钱一大碗呢。” 楚韵一看,卖的是冰豆花,里边放了鸡蛋花、酱油、豆腐皮,是咸口的,好吃又能补充盐分。 农忙时,许多穷苦人家都舍得花钱买一碗。 杜容和热得背都湿透,也用自己带的碗装了两碗,让小贩多放点冰。 他挑了冰多的给楚韵,两人停了驴车,找了颗老榆树躲着吃冰。 榆树两边有些乡民,男人盘着大辫子,妇女在脑后扎了许多小辫子,然后拢成一团挽在头上,这样裸露的发缝被风一吹就会很凉快。 他们歇了会儿就干活去了。 这时男女都是分工干活,还要讲究下男女有别,男人做累了就换媳妇下去,这么轮着来。 轮到女人干活的时候,有的男人就手舞足蹈打着节拍唱歌鼓励妻女。 杜容和很少往田里跑,他看得很惊讶,道:“京外民风比京里更粗犷。” 在他眼里,这些穷苦的百姓只是一些简单的字眼——苦呀、痛呀、每日垂泪到天明,就等着他们旗人来解救了。 像这样和歌的场景,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楚韵笑:“不要以为百姓生活在泥潭里,就是麻木不仁的人,小民也很会苦中作乐,他们不通音律,但大家有喉咙有听觉,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 她在乡下也学会不少土歌。 杜容和把眼珠子转回来,笑:“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听听。”看着田里的夫妇,他也很羡慕。 这是黄米胡同不能有的场景,让人看见又得说——多|淫|荡。 楚韵一年多没唱,也有些技痒,她道:“你去给我换个枣木梆子,我就唱。” 杜容和哪有不应的,跑得比马都快,拿着梆子回来时,楚韵手上的豆腐脑都没吃完。 她放下碗,轻轻击打梆子,发出“恍恍”声。 楚韵是陕西人,陕西人唱的自然是秦腔,这时秦腔已经大流行,许多戏班子都会挑着东西四处往乡下搭台子唱戏。 她挑的是遍地都是的常见唱段,一开口,高亢的嗓音就飘了很远。 许多人都停下来在听她唱的是什么。 杜容和不喜欢秦腔,觉得土气,他喜欢昆曲,幽婉雅致,这时一入耳,和眼前的景像合在一起,却似吃了个惊雷。 老声少声,男声女声,在浓夏的田地间一起击节合歌。 古朴有力的嗓音似乎能穿透云霄。 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景象,也知道了为什么秦腔风头会如此强势。 因为,这是民声。
第047章 接人待物的尺度 楚韵在乡间不如在杜家拘束, 一路上与许多人都谈得来,两人寻到曹家庄子时,太阳都没那么晒了, 试验田很好认, 这些水稻熟得早, 别家的佃农还在忙, 试验田的佃农已经休息了一个多月, 开始想办法去城里打个短工。 楚韵看着光秃秃的田, 心里也光秃秃的, 之前的灵动劲也不见了, 她没见过曹家人,想到来一趟大清竟然能跟这些人碰面,多少有点近乡情怯。 这可是曹雪芹的曹。 说实话,楚韵没完整看完过红楼梦, 不过这种登峰造极的书, 听过就算看过,以至于她对曹家的滤镜非常朴素, 希望曹家人都生得好, 而且是个好人, 如果非要惹出祸事,最好是亲戚家的谁。 她不怕其他人是坏种,要是曹家人不太好,对她算是大塌房事件,回去不知道要喝多少中药才能调理好。 曹家已经发迹,一个离城十分远的小庄也修得很漂亮, 周围种了许多芦苇,只隐约露出一些屋檐。这种好看不是金光灿灿, 而是美而巧。 曹家庄子上的下人看着天热,在外修了个卷棚在里头赌牌,他们身上穿的都是葛纱,跟楚韵身上这件攒了许久才做的衣裳是一个料子。 几个坐在路边抱着膀子看牌,大口吃冰西瓜的人,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很快一个管事的老大爷好声好气地蹭上来问他们:“爷和奶奶要往哪里去?这一片我都是熟的,若是迷了路,我叫个小孩儿领着你们走。” 这贴心得楚韵一下就放心了许多,看来曹家家风尚正。 杜容和笑:“不找路,我们来买贡稻。” 管事的庄头又问了两句他们是什么人,打哪来的,知道是跟自家主子一个旗的就有些为难。 要是往常,他还能答应他们,这会儿家里有人在,他做不了这个主。 管事的想着主家说要与人为善,就说:“不敢瞒着大爷,我们家李二爷刚送走未婚妻,在庄子歇着散心,你们如今想要,我替你通报一声,李二爷若请你们进去,这事就有八分。如果不成,那就一分也没有。明年此时,主家不在,你们要是还想要,到时候可以来找我。” 楚韵听了就问杜容和:“这个李二爷是谁?” 杜容和小声告诉她:“这是曹大人之妻,李夫人的娘家侄子。” 曹家搬去江南后京里没留什么人,这头毕竟也是祖宗基业,还是需要有人打理。 曹李两家就在族里一人选了两个顶用的子侄辈,在京里顶他们原来的缺,主要维护下人情往来,想着以后要是在江南呆不下去还回老家来。 这个李二少爷,人才出众,就是容易死未婚妻,都二十五六了还没找着媳妇。前头定了三门亲,回回一换庚贴姑娘不几日就走了。 乍闻他又没一个未婚妻,杜容和都有些想信佛,实在不行别娶媳妇也成,四条人命了都。 楚韵听见不是曹家人反而更高兴,道:“那我们进去看看。都走到门口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就是他不同意,咱们也混个熟脸不吃亏。” 更重要的是,如果李二少爷为人轻率,这屎盆子也扣不到曹家身上。 多好的机会! 乡下土路能有多宽,两人窃窃私语俱叫管事的听个正着,他也不问人还见不见,自己迈着老腿儿就跑进去跟李二少爷说了这话。 再转身出来就让他们进去。 曹家庄子上自然没有大观园瑞气万千的景象,就是很朴素的一个三进的小宅子,比杜家住的那个大不了多少。 不过人比杜家规矩得多,丫头婆子都笑脸迎人,说话比唱歌还好听。 转过两道门,楚韵到了一个繁花似锦的院子,里边有位神采飞扬的男子,长得清俊非凡。 她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文气的男人! 这李二少爷跟杜容和一比,相貌上丝毫不落下风。 他坐在铺了竹席的躺椅上,一只手拿了一卷书,目光专注,听见动静抬头看见不速之客也没有被惊扰的恼怒。 李二少爷眉眼含笑,放下书卷,看见自家孩子似的朝他们招手,用一种冷淡却不失亲近的态度笑:“是进之吧?人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叫人说一声?乡下粗野地方,没什么好酒好菜,你同贵夫人只能委屈一回。” 进之是杜容和的表字。 杜容和笑:“不敢,都是我们来得鲁莽。” 楚韵低声问他:“你见过李二少爷?” 杜容和摇头,他从来没看过曹李两家的爷们儿,以前提着东西去这些人的诗会,都是在门口就被打发了。 人家打发的借口让人挑不出错,他也是头一回见着真佛。 楚韵一下就觉得这个李二少爷不简单,一个被他们常年拒之门外的的陌生人,他都能立刻想起表字,这是什么记忆力和情报网。 她看一眼杜容和想,小荷,你叫人给比下去啦。看看人家这消息灵通得,难怪祖孙几代人都是皇帝的专用耳目。 杜容和一下也反应过来,曹李两家也一定在做耳目。他也想,难怪人家能以包衣之身站得这么高,一个隔姓的子侄都是如此,何况曹寅本人呢? 李二少爷叫李景,字佑纯,在京中文坛名声远远不如纳兰容若和曹寅,但周围人都说他是曹李两家最像曹寅之人,在京里也很吃得开。 他笑完了不等两人搭话,挥手叫来了一桌酒菜。 楚韵是女眷,李佑纯也没犹豫,叫人抬了张小桌子与杜容和的放在一起,菜放的都一样。 一个丫头站在旁边报菜名,都是家常菜,一共七个,有小葱炒肉、口蘑罗汉面筋、烹掐菜、苏造五香肉、猪肉丝汤,汆银鱼、鲜虾丸子。 没有茄鳖。 楚韵有些遗憾,穿到曹家人还在的朝代,不吃他们的茄鳖,简直等于白来。 李佑纯怕他们不自在,行动间真把两人当成亲戚,也不说什么寝不言食不语,跟他们商量周围哪里好玩,哪里有野趣,让杜容和没事带着楚韵出去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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