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道台不好对身份清白的平儿下手, 但要处理掉二姐是很容易的。 他没处理一定有理由, 念旧情是胡扯,杜容和自己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旧情一文不值。 杜容和小声地跟楚韵道:“二姐手上多半有他的把柄才是真的。” 楚韵:“二姐三十万贯的去处吧?她爱记事,可能也记了毛道台用这个钱做了什么。” 两个人猜来猜去地猜了一会儿。 何妈掀开帘子进来, 道:“三爷三奶奶, 平少爷来了。” 楚韵也不避着平儿,还想看看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平儿穿着大棉褂子, 臃肿得呆头鹅般微微岔着腿进来, 他先给楚韵请了安, 接着才给杜容和请了安。 楚韵觉得平儿变了。 以前这孩子都不爱搭理她,路上遇见叫声奶奶已是了不得了,这还是他头一回给自己请安。 杜容和心里一沉,细细地端详平儿。 平儿瞧着没受罪,一点儿不见瘦,脸上还红润了一些。 他笑:“你把我们的事跟二姐说啦?” 平儿瞪大了眼睛跳起来解释:“三爷, 我没全说!” 平儿心虚地溜到楚韵身边,把事情说了一遍, 又说都是二姐太厉害了,不知怎么把他看出来了,还问了一堆三房的事。 要是密辛啥的,平儿不知道也不敢说,可杜文真不像好人家的姑娘,专挑着让人脸红的话问。 平儿:“她问我你们是龙在上还是凤在上,我说龙在上,二姐就呸我,说我撒谎,还罚我不许吃饭,在家里一直写‘我不会撒谎了’。我没撒谎呀!她就是喜欢我说凤在上!光喜欢还不算,还非让我告诉她怎么个凤在上的法儿。” 要是他不说,二姐就不让他回家,把他领给织纺的寡妇们挑去做丈夫,做个三五年,生了儿女,人就老实了,不想走了。 平儿说着说着都要哭了,直说二姐:“臭流氓!” 楚韵看他人比桃花红,原来是被羞的,同情坏了,平儿才十四岁就落二姐头上了,太惨了。 杜容和咳了两声,看他涕泗横流,也不自在了,安慰道:“以后不让你去那边了,别哭了,等会儿回家黄太太看见怎么办?” 平儿听到黄太太三个字,立马止了哭。 杜容和想着他不容易,把报酬又往上提了几分。只是,自从他没在内库捡东西走就不如往日富裕了,于是就用物件儿代替了现银。 平儿倒是无所谓,他也要给自己攒老婆本,有好东西留着当聘礼也成。 杜容和看他愿意,很快从屋子里拿了串打了如意络子的玉葫芦串粉碧玺和红碧玺的压襟递过去。 楚韵看不是杜家能有的物件,立刻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了。 杜容和道:“若日后娶不上媳妇,或拿去当了,或者在家里给姑娘们戴都不错。” 平儿眼珠子瞪得老大,往袖子里一丢,道:“三爷又臊我!” 杜容和低头闷笑,拍着他的肩,道:“先回去看看家里人,日后得了空咱们再慢慢说。” 平儿点点头,心里一直偷笑,他连内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他从会说话起就耳濡目染地把内库当成自己家的了! 一些小花样他也瞧得出来,像这个压襟下头吊着的黑穗儿,原本该是黄色的! 黄色的是什么东西?平儿搂着东西谢了杜容和和楚韵走了,一路上越想越笑得合不拢嘴。 何妈从他进门就一直盯着,等到人起身,一眼就看见了怀里珠光宝气的报酬,马上就把鼻子气歪了,咕哝道:两个败家子,没我在,这家未必能活到明年。” 李叔听着,默默地从厨房端了花生瓜子小米粥出来,何妈带着吃的喝的,两步走到厨房那堵矮墙下用烧火棍敲得梆梆响。 黄太太仍躺着在晒太阳,丫头蹲在地上给她捶腿她手上拿着串黑檀木珠子,珠子中间夹了四个大拇指大的喜字木雕,一拨一拨地在给平儿祈福。 听见墙那边响,黄太太道:“何妈,怎么了,又在哪里输多了变跳尸。” 何妈:“平儿要回来了。” 黄太太檀木珠子转得更快了,叹气:“寒冬腊月他怎么回来?别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 何妈秀气地吃着小米粥,哼一声道:“黄太太,我说回来了就回来了,你要是不信,人等会儿真进了门怎么说?” 黄太太咬牙:“我叫你亲娘都行!” 何妈:“乖女儿,娘还想吃你锅里炖的” 黄太太并不小气,她自然也盼着平儿回来打她的脸,只是怕话正着说就没用了,于是转头就让小丫头把东西送过去。 等到小丫头把一大锅鲜熬的鱼头汤用篮子吊到隔壁,平儿也过了二道门。 他来不及看兄弟姐妹,熟门熟路地走到院子里对黄太太跪下了。 黄太太惊呆了、说不出话了,狐疑地想难不成何妈真是赛神仙,等平儿说自己已经先去了杜家一趟,她就气坏了。 何妈听着那头黄太太的尖叫声,以为两人感动得抱头痛哭了,高声道:“黄太太,你刚刚跟奴才说什么来着?” 黄太太知道上了这老叟婆的当,尖声道:“何妈,我说我愿意当你亲娘!” 何妈一看东窗事发,端着炖鱼头溜到了楚韵身边。 中午三房只略做了两个小菜,人人都吃鱼头汤吃了个饱。 吃完了饭。楚韵问杜容和:“毛道台对二姐这么好,该不会真有把柄在他手上吧?” 杜容和:“即使没有,他也不想二姐活太久。恩大成仇,三十万贯,说出来都得叫他一声赘婿。” 楚韵想了想,觉得二姐处境不太好,于是写了封信让杜容和寄给杜文。 杜容和很想看,但信封口早就被楚韵封起来了。 他有些委屈道:“我可是什么都跟你说了。” 楚韵:“女人的谈话不能全说,我也没说什么话,不过提醒二姐别栽毛道台手里,那人心眼子准比头发还多。” 这封信杜容和还是给她寄了,这回走的是驿站,慢慢的送过去,一封信大概要走十来天。 等信到苏州时,京里已经下了第一场雪。 二姐带着卧兔看信,被楚韵惊得不轻,随即又在心里偷笑起来。她以为和弟老来得智是弟妹点化。 现在一看,完全是和弟娶了个蠢婆娘不得不启智,不然家里能有几日活头? 让人知道她做的事,恨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菩萨提醒她,别着了毛道台的道儿? 说句心里话,毛道台真要对二姐下手,二姐也认了。她对别人下手也不是一回两回,别人对自己下手不也是天道轮回吗? 只要她在喘气的时候过得快活不就成了? 但在京城竟然有除了亲娘之外的人关心她的死活。 二姐这么一想……竟然有些被勾动了心神。 不知怎么,她第二天就提笔回了这等菩萨信。 这回信走的是李佑纯的路,江南是他们的老巢,毛道台看了李曹两家都恨不得装孙子,哪里敢动手抢信。 杜容和也就随他去了。 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送信已经算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二姐不想这个弟弟还有这等能耐,能搭上这条路子,写信口吻也跟着轻松多了。 二姐的信没有你好吗我很好的客套,她直接告诉楚韵:“姓毛的高中后浑似变了个人,本来补着缺,一直不得官职,后来未经我允许花了我的钱,等我知道事情时,他都是道台了,哪里能变?但我杜二娘也不会吃亏,下边好几年他迎来送往的事,都被我记了攥在手里,如今他自然也不敢动我。” 楚韵还是喜欢二姐这样单刀直入的信,不啰嗦,第二次她也这么回。 第一句话就说二姐的心太大了,当官的狠起来,别说一个人,就是灭一个村也是弹指间的事 末了,楚韵还八卦了一下,问二姐是单写了姓毛的一个人的事,还是写了他周围所有的官儿的事。 如果是所有的官,那老四以后要烧的百官小辫子,该不会是二姐弄出来的吧? 二姐说——只有姓毛的,旁人贪死了与我何干,我只愿他不要贪我的钱,死在我家门口。 楚韵有些遗憾地想,原来不是穿的电视剧啊。 从苏州寄信到江南再快也要十天半个月,一来一回就要二十多天。 两个人仍然在写,一来二去也慢慢熟悉了一点。 二姐对楚韵没有好感,她能跟楚韵说话,如同七岁时,听见被卖到姚家做婢女的毛小娘说了毛孝子的事那么兴奋,又像在船上,听见隔壁坐着的是毛孝子的激动。 她认为——自己遇见伴儿了,或许是反向而走的伴儿,但大家确实在一条路上。 遇见这样的人,她愿意多说两句,因为很快这个人可能就会不见了。 像毛孝子,成了毛道台后就不是那个在乡里蛰伏十年为母报仇的人了。 二姐半开玩笑半真心地跟楚韵说,她以为楚韵会很讨厌自己。 因为她不是个规矩的女人,她不守妇道、不守孝道。 二姐又说,——她也没什么可反省的。 自己只是想过一点自由自在有钱却平静的生活,父母和兄弟姐妹都不是她要考虑的事,成婚也只是她通往理想之路的跳板。 写完了信,二姐就有些愣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可能是发现楚韵不在乎自己有多离经叛道吧。 弟弟不在乎,是不在乎她的命。楚韵不一样,她是真不把这些当回事。 楚韵看得出来二姐的未说之言,——她还是在乎别人的看法,在乎自己不守规矩,不安分。 楚韵没想到二姐这样的凶狠的姑娘,还要经常受到内心的拷问,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也足以见得闺阁教育的厉害。 楚韵又想起李心草,李心草和杜文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万株草中一株草生了病,一个是万本书里有一个字写了白。 这两类人都很难寿终正寝,李心草不能接受自己微不足道的求生欲。杜文接受不了自己微不足道的“道义”,哪怕这个“道义”是男人强加给女人的规矩。 楚韵猜测,杜文或许是想通过一个跟自己有密切联系、身份相等的人来训斥她一顿,从此她就能安安心心地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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