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一晚哄睡的家伙反而先睡着了, 但里包恩也同样睡了个好觉。她的臂弯笼在他身侧, 气息轻浅而和缓。他近乎窝在她身前,仿佛躲在一个安神的温室里。夏夜,被褥很薄。他一点也没觉得热。 再后来,一个小别重逢的夜。杀手以是她想要拥抱的理由去讨要一个久违的怀抱。 那会儿他可以用两只手臂环紧雇主的腰, 不过也只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被搂在怀里。里包恩记得友寄新奈揽着他的肩膀, 宽慰一般, 掌心带着关怀的力道, 安抚他名存实亡的舟车劳顿。 他埋在她颈窝里。真的累了,睡得很快。可那晚睡得并不算安稳。因为有某些无可避免的东西如约而至。 青春期。 正是要发育长高的年纪, 欲望比成年之后更纯粹的年纪。 这个时期独有的冲动向来是丰沛的、滚烫的、不受理智掌控的。前半夜,男孩的梦境在接连不断地变迁:一下是在太阳下暴汗的沙滩。烈阳灼灼,他浑身都热,睫毛沾染潮湿的水汽。热气彷徨地扭曲着视野。正当要错以为中暑之前,他在西西里小镇斑驳的老墙上看见一张海报,里面是一名年轻的亚裔杂志明星。 她长着和某人一模一样的脸,站在海边,穿着一条过分贴身的白裙子。吊带的。两条纤细的布料松垮地支撑着它。他看见其中一条细白的吊带乏力而煽情地打滑,从肩膀跌落到她的手臂。她鬓边的头发被海水打湿,发丝一绺绺蜿蜒,黏在赤-裸的脖颈、锁骨与圆润的肩头上。这种不规则的图形给人一种脆弱又烂漫的想象。 他瞧见她手臂和大腿的皮肤被太阳笼络,透出柔软的汗津津的色泽与曲线;他冷静地注视这一切,却被晒得干渴又燥热,于是梦一下又变成湿润的深夜。 不求实际的梦境让黑夜真正地变成水。年少的杀手察觉到一丝溺水感,因此他又真的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他和救他的人一起在辽阔的漆黑的水面沉浮。她的额发在不停地向下滴水,又被她随性地捋到脑后。 里包恩得以看见她湿漉漉的眉眼,她的鼻尖与嘴唇都敷着一层晃眼的、晶莹饱满的、摇摇欲坠的水光。 救星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接着水浪涌动,她被压向他。他能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跳不分彼此地紧贴着那个人的身体。被浪潮再次拍入水里的一瞬间她亲吻他。嘴唇是比水还软的冰冷的生物。四面八方的水压挤着人类的情感,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什么东西百无顾忌地溢出。 里包恩在无法呼吸的几个刹那稍微张开嘴。 他尝到氧气。 他尝到她的唇舌。 舌尖。 湿软的,温热的。 吻。 女人。 潮湿的呼吸。纠缠不休的呼吸。 香气。 香气。 香气。 紧接着,他毫无预兆地醒来。 身下是正常的床,夜是平静而平常的夜。 身上则好端端地盖着被子。 里包恩不在谁的怀里。他转头看去,友寄新奈留给他一个冷酷的后背,侧躺在床沿。 估计抱着睡太热了,她于是在迷迷糊糊间滚到边上继续睡。他看见她的黑发铺散在枕头与床单上,露出几寸白皙的后颈,肩膀安静地随着呼吸缓慢起伏。他收回目光。 里包恩没有出汗,那时的天气早就入秋了,只是有一种令他难得对自己感到无语至极的黏腻感。 他不是小孩了,但身体是,没办法。 世界第一杀手只好翻身起床。洗了个澡,再回去睡。后半夜总算没怎么做梦,却还是睡得不长久。他老是断断续续地醒,仿佛这副身体心事重重。 欲望成了无法掌握的烦恼之一,青春无非如此。 这烦恼等长大后自然迎刃而解。 这位各方面都终于恢复成年人水平的黑手党将他的雇主禁锢在怀里。她确实变瘦了——里包恩一只手按紧她的腰背都富有余裕,而这个人如果要揽住他的肩膀得轮她用上两只手臂。他能察觉到她的僵硬。但不出片刻,发现保镖的任性雷打不动,友寄新奈的身体又渐渐放松下来。 这可是一个还算过关的决定。 里包恩用以往的姿势抱着她。他的鼻尖几乎能蹭在她的颈侧。他嗅到香气,轻微的,曾经在梦里缠绕着他的香气,裹挟着家里洗衣液与沐浴露的味道。但他和她都用同一款洗衣液和沐浴露。因而一时也辨不清是谁的气息包拢着谁。 友寄新奈毫无威胁感地放任了这一个晚上,这说明还会有无数个相同的晚上在未来耐心地等待着。 那么他也会等待。 而目标达成的那一天来得并不迟。 里包恩擅长解读人类的微表情,以至于让人时常怀疑他是不是会读心术,但异世界再玄幻也没有这种超能力般的特异功能。他不过是比一般人更懂得察言观色。 只是友寄新奈此人有时不吝啬于表现情绪,有时又收敛得很好,不那么好猜。 如果真要问她是什么时候对他动心的,杀手也给不出精确的答案。他没有问过老板这个问题,而她也没有提起过。这对之后的二人而言并不重要。 但,就在他第一次乔装成公司后辈,出现在她眼前的当天,或者说当晚,友寄新奈貌似有一些变化。 她不再那么坚持要跟他分床睡,也没再提起不需要送她上下班的话题;乍一看是不错的趋势,可虽说如此,她的态度也和以往没什么差别。 友寄新奈对他好,依旧如平时一样具有上对下的照顾的性质。她该吐槽时还是丝毫没有留情,懒得做一些事的时候也同样会没精打采地动用甲方权利使唤保镖。 于是这有充分的可以解释的空间,而不仅限于是她动了心。比方说,她完全有可能是被任性惯了,懒得管,所以才干脆随他去(偶尔里包恩会看见她望了一眼他的脸后面无表情地叹气)。 杀手并不完全知道她的想法,直到要去和她同事们聚餐的那天傍晚。 彼时,办公室只剩下两个人。他尊敬的友寄前辈坐在工位上,专心地埋头处理没搞定的工作。里包恩等她待会儿一起走。他没别的事,便只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小憩。 天色愈发稠暗,室内开了一盏灯。 里包恩起初没打算睡着,不过人在足够安逸的环境里闭目养神,总会很容易睡过去。 他任由自己浅眠了一会儿。 做杀手的工作让人对目光的踪迹相当敏感。他在感觉到视线之际睁开眼。那时余晖将尽,他在黄昏的边缘侧过头,望见坐在斜对面的人。 整个办公室垂暮般黯淡而闲寂,只有那个人附近的灯开着。 昏朦朦的光影切割着他与她之间的界限。 里包恩望见那柔和细腻的光线倾倒而下,滴落在友寄新奈的头发、侧脸与肩头,令人无端地想到“年轻”时矫揉做作的梦。他看见她托着下颔,四平八稳地注视着身在暗处的他。分明似是无聊所致的举动,她的目光却像是要永远记住什么似的,专注,认真,又叫人忽而感到闷热。 四周暗沉,被笼在唯一的光晕中的人连注视都仿佛离得万分遥远。 或许是刚睡醒,他在那一刻说不出话。友寄新奈却只是平静地开口,闲聊,问他午休是不是没有睡着。 他说算是吧。 她说那等会儿不要喝太多。 里包恩从来不介意被她这样管,相反,他乐在其中。但那时候他反而感到几分别扭,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时间不早。 保镖跟着老板前往居酒屋。他那天别着她送的银灰色的领带夹。 平心而论,里包恩的酒量还可以。他平日里也喜欢在晚上小酌几杯,不过需要冷静头脑的人不会让自己深陷醉酒的情境。 有的社畜喜欢劝新人喝酒,好在有体贴的友寄前辈为他挡一挡。喝得差不多,里包恩就放下了酒杯。 他接下来的任务是看着雇主不要醉倒在酒桌上。 酒精是个有利有弊的东西,更多时候它也有必要的功劳。友寄新奈后来去异世界旅游,不出所料地和沢田家光成了酒友。可惜交友不慎,被家光所谓珍藏的、度数不高的、很清甜的酒阴了一把——那天不过才下午,里包恩就准备带醉酒的雇主回酒店,而也是从下午开始她始终握着他的手,昏昏沉沉地到酒店也不想松开。 你知道吗。她肯定会断片的,因为那会儿她实在醉得不轻地拉着他叨叨念,说,你知道吗。里包恩要给她脱掉酒气熏熏的外套,后者却还是没有松手。顺利脱了一半的外套挂在她一边手臂上。友寄新奈揪着他的西装袖口,说其实她有话没有跟他说。 然后她踮起脚,抱住他的脖颈。为了让她不那么辛苦,杀手托起年轻人的腿侧,向上掂一掂,她也就顺利地像个树袋熊一样抱着他。 里包恩听见她在耳边瓮声瓮气地讲,我爱你。意大利语我也知道怎么说,Ti amo。对吗?她又换了一种说法,Amo te。 而在此之前,在她的世界的秋天。里包恩记得他换了身衣服再回来接人,他的老板正孤零零地蹲在晚风里。友寄新奈一时没有认出他,却还是被他牵着走了一段路。直到她不肯走,说家里有人会担心她。直到她认出这个会担心她的人。他的手被她握着贴上脸颊,掌心抚摸到谁的心意的炙热。 她问他是不是想亲她。 他低下头。这是越界的默许,正如他在轮船上被两个小孩问到是不是喜欢她,他微笑着没有回答一样。
第147章 后续(一) 在兢兢业业工作, 干到次长(副部长)后的第三年,我拒绝了上级的提拔。 部长高木浑水摸鱼多年,倒也单方面和我们混出了一点感情。他在我递交辞呈的当天表示心如刀割, 愁容满面,最后为我举办了一次聚会, 赖在居酒屋喝了个烂醉。 但我觉得他伤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又失去了一个好用的牛马。 攒够启动资金,我经过严密谨慎的计划与选址,决定在接近中学的路段开一家咖啡馆。 由于是好地段, 租金昂贵,我捏着预算, 眼一闭心一狠, 直接在相较偏僻的巷弄盘下一间二层店面。 这当然在我的考虑中:我希望我的咖啡馆最好有一个清净的环境。舍弃热闹的流量,一方面是赌一把, 另一方面也是抱着“既然要开就努力按照自己心意做到理想的状态”的想法。 辞职前,我先跟不少认识的自己创业的朋友取过经,也听过不少缺乏天时地利人和, 经营不善而破产倒闭的经历。 不过对于失败的可能, 我倒没有特别担心。 只要有死磕到底的决心, 人生可以有很多重头再来的机会。世界的容错率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因此最重要的是迈出第一步。 于是,我的,主卖咖啡饮品、兼卖果腹小食、兼可为成年顾客提供调酒服务的清吧功能、兼可自习读书的日咖夜酒小店的蓝图, 正在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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