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先前见过两回,她以为他会很面露讶异之色,愕然于娶的是她,可那人扭头放下铜秤杆,容色却一丝波澜也没有,仿佛早就知道福晋是她一样。 新婚的小夫妻样貌虽是极般配的,只是两人冷冷淡淡,一句寒暄也没有,堂屋里的众人倒有些尴尬了,但宫里的人精们都是见惯了各种气氛的,一时沉寂之后,不知谁起了头,立刻重新欢腾起来,有人拉着他们,让他们并肩坐在喜床边,一时又是教他们吃子孙饽饽,一时又是重新梳妆更衣。 合卺宴端上来了,朱红的托子上一色黄地描金红蝠纹碗碟,菜色虽油亮诱人,却算不上温热可口,好在妙玉先前垫了个喜饼,此时算不上很饿,怕弄坏了妆面,更怕弄脏了金贵的吉服,只浅浅尝了两口。 交杯酒也端上来了,妙玉硬着头皮举起明子刚制玉合卺杯,手臂绕过去,他们两都小心翼翼着,努力不去碰到对方。慢慢抿一口,酒不算辛辣,她本想放下杯子,却听女使发话了,要饮尽交杯酒方算吉祥。 于是耐着性子灌下去,她那夫君看起来酒量颇好,喝得不疾不徐,她到底是呛着了,强忍着没咳出来,气却出得大了些,带着酒气的甜香喷在胤祥的衣袖上,他没有声张,却慢慢把衣袖抽了回来。 诧异的人这会轮到妙玉了。 她以为他是好相与的,可在这无比热闹的喜宴上,他表现得却比初见那日还要冷漠。 欢喜落了空,妙玉有点受挫,搁下酒杯,那边有宫女又过来给她换衣服梳头发,她忽然明白了,对于她和她的夫君来说,这都是一场戏,必须得演完,她晕头转向的坐在床边仍由旁人摆布,一时又是坐帐,一时又是攥金钱,还得吃长寿面,全忙完时都快到子时了,看热闹的人像潮水一样识趣地散去,洞房里终于只剩下她和胤祥两个人。 “嗯,那个……”妙玉惶然地张了口,头上的冠真的很沉了,她很想找个机会先把这套行头脱了。 那英挺俊秀的十三阿哥却站起身来,面容是朝她看过来的,眼帘却垂着,盯着袍角的澜边。 “我不管你是怎么变成了兆佳马尔汉之女的,但我既然奉万岁爷圣旨娶你为福晋,自会尊你敬你,与你扶持到老,”胤祥看起来很累了,还是强撑着精神,声音很低,“可是有一件事,我想今夜就坦诚告之……我,我心里头有了旁人,她……” 原来是这样,先前的冷淡这会有了解释,他这样坦诚,妙玉反倒释然了。盲婚哑嫁嘛,她也没指望这位十三爷能与她琴瑟和鸣,自己选这位夫婿的初衷,不也是图他人好长得帅结局好嘛。 “我懂我懂,”妙玉很体贴地点头,“十三爷心里有白月光。” “白月光?”胤祥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有点愕然,不过转念一想,那夜在墙边与常姑娘说话念诗,不正切合着白月光么。 “总之……我今晚会去书房过夜,”胤祥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酒壶,往方才行合卺礼的杯中倒了半杯,一口抿下,语声温柔了些,“你好生歇着吧,明日还要到万岁爷和妃嫔们面前行礼。” “等等。”妙玉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站起来,青嫩的指尖拉住他的衣袖,织金的衣料,出乎她意料的沉。 “……旁的也就算了,新婚头一夜,还请十三爷歇在此处,”妙玉指了指外头,廊庑下站着内务府的宫人,“叫他们知道了,我和十三爷里头外头都说不过去。” 她生得纤细,说话也很温软,胤祥停住了脚步,衣袖传来轻微的一点牵扯,让他迈不动步子。 他知道妙玉说得在理,不像上次纳瓜尔佳侧福晋那会,这到底是娶嫡福晋,外头来的人多多了,内务府也定要守上一夜的,如今一双人影垂着头剪在门上,肯定是不得出去住了。 胤祥四处看了看,暖阁里只有一张喜床,床亦不算宽,锦被也只有一条,今夜只能同床共枕了么? 其实他也不是诚心为常姑娘守着,毕竟人已经不在了,再多的爱恋和念想也终抵不过生死相隔。何况这十三福晋是好看的,美人展颐一如春花齐绽,不叫他生厌,若是没有当年常姑娘惊鸿一瞥,他或许可以试着去敬爱上这个强加给他的女子。 可他不能,他不愿离开心中常姑娘代表着的一方小小的幸福之地,更不愿如此鲁莽地交出身心,与这样一个只说过几句话、甚至称不上认识的福晋共度春宵。 而且,这福晋是太子爷硬塞进来的。 “天儿热,我在炕桌边上坐着就好。”他最后下定了主意,将半侧暖阁留给她,长短戗缂织的浪花立水一动,自己绕到屏风那一边去了,在炕桌前找了一处凉爽地界,撑着头打起盹来。 妙玉有些怅然,又有些庆幸,这样也好,两个人都自在。她坐在菱花镜前,慢慢卸下外头的吉服,换上月白色的薄纱中衣,翠钿一一卸下,浓妆擦去,镜中的面庞,是如此青春和美丽。 两人都累坏了,屏风外渐渐传过来略微深重的呼吸声,大概是那人已经睡着了,她在床上躺下,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或许,或许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拯救十二钗,命运让她当个工具人,不需要感情线吧。 床边小桌的烛火仍一闪一闪地燃着,朱红的光,照出合卺杯上“九陌祥烟合,千里瑞日月,愿君万年寿,长醉凤凰城”的美好祝愿。 新封的十三福晋支起上半身,垂下眼眸,吹灭了一屋并不存在的旖旎春色。
第32章 胤祥醒得比先前都早些,他这一整夜都蜷在炕桌边,虽是端午过后的初夏了,但夜里到底有些许凉意,半夜调整了好几回坐姿,自然睡得不大甜香。 但这都是借口,他免不得暗暗自我嘲笑,从前随万岁爷木兰秋闱,若是遇上下大雪,在老树根底下都能凑合一晚呢。 屏风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大概睡得很熟吧,胤祥轻轻下了地,走到桌边抿了口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睡觉竟然这样不老实,晨光熹微地从屏风边照过来,光柱里无数细绒飞尘,照出一截纤细洁白的腕子,白得很剔透,羊脂玉一样横陈在大红绣金玉满堂的喜被上。 他淡淡扭过头,推门往屋外走。守门的宫女姓周,是内务府从尚仪局里拨来的姑姑,这会子也吓了一跳,低声问:“十三爷这就起了?” 胤祥点点头,说:“我先回房更衣,福晋昨儿累了,让她多休息一会吧。” 周姑姑叫住他,道:“十三爷,福晋想要从前贴身伺候她的丫鬟进宫。” 胤祥顺着廊庑往前走,“随她意愿就好。” 周姑姑应了个是,她是宫里的老人了,沾亲带故着和兆佳府上也有些关系,下半年就要被放出宫,这次被内务府专门遣来帮衬着阿哥大婚的,在阿哥们面前也很有些体面。十三爷和福晋昨晚一夜没动静,周姑姑心里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十三爷人品样貌都好,只是可惜了十三福晋,头一夜就这样,往后怕是很不得宠了。 可话说回来,听说那侧福晋瓜尔佳氏可是旗人第一美女,太子爷都曾捧在心尖上的,进了十三爷院里,似乎也不怎么受待见,难不成是十三爷有什么难言之隐? 顺着朱红宫墙往前走,绿琉璃顶反射出刺目的光,照在眼上,明晃晃的,远远看见南三所大门外站着一个姑娘,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见到她自然很激动,“姐姐,我们姑娘昨日一切都好么?” 周姑姑笑着说,“绿杯妹妹,你们福晋主子都好,只是你进了阿哥所千万记得改口,十三爷的院子里还有一位侧福晋,还这么姑娘姑娘地叫着,叫旁人看了笑话的。” 绿杯连声说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姑姑后面,这是她头一回进宫,严格说来,阿哥所在外朝东路,离内宫还远着呢,但她还是忍不住一路上四处打量,这里的威严气派,又不是尚书府能比得了的了。 阿哥所是一片院落的统称,今上子嗣众多,除了已经开府的和尚养在乳娘身边的,如今也有五六位皇子住在此处。胤祥娶了亲,住在较大的端本宫里,这一处临着筒子河,水面上荷花打了苞,还算安静清幽,因是夏日,廊庑下挂着竹帘,卷成半人高,看不清外头动静,包括对面走来的那个穿华丽旗装的女子。 脚步声传过来,绿杯以为是自家福晋,举着包袱笑嘻嘻迎上去,“福晋,我进宫来啦!您的包袱也一并带来了。” 走到跟前,才发现不对了。 周姑姑忙拉住她,蹲了个福:“侧福晋吉祥。” 绿杯吓了一跳,也跟着蹲下来。 瓜尔佳侧福晋没搭理周姑姑,而是拖着花盆底,哒啦哒啦地走到绿杯身边,颇有兴致地曼声问:“你是福晋的贴身丫鬟?” 绿杯忙点头称是,抬起一点眼皮来看,桃红色的大洋花纹凸花缎旗装,雪青色缎绣竹蝶纹高底鞋,整个人穿得像枝艳丽的牡丹花。妙玉成婚之前,她也偷偷找人打听过,听说侧福晋出了名的高挑貌美,性子也要强,今儿一见真容,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瓜尔佳侧福晋“哦”了一声,拿帕子点了点绿杯怀里的包袱,“这是你们福晋的东西,让你带进来的?” 妙玉做了爱新觉罗家的媳妇,一应吃穿用度自然都是宫里的,即使有些日常用惯了的物件,也早在大婚前送到端本宫里了,这单单叫贴身丫鬟带进来的,只能是不方便走明面上过的体己,绿杯把头低下去,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这不是福晋的,都是奴才自个儿的东西。” “哦?”瓜尔佳侧福晋绕着绿杯走了几步,“打开来给我瞅瞅。” 绿杯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她虽然是妙玉进玄墓蟠香寺前在路边捡的,但常家夫人和姨娘之间的斗争她也耳闻,都说妾室难缠,这侧福晋还生得好看,她家姑娘的日子该多难过啊。 “都是奴才见不得台面的东西,”绿杯仰起脸,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别污了侧福晋的眼。” “你这奴才,这么遮遮掩掩的,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瓜尔佳侧福晋挑了挑绿杯的下巴,“要是私藏夹带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宫里可是有一千个办法收拾你!” 绿杯努力咽了咽,学妙玉的样子挺了挺腰板,“奴才这里真没什么,都是些小衣罢了。” 她脸上模样太诚恳,反倒叫瓜尔佳侧福晋有些刮目,冷笑道:“兆佳福晋还真有个忠心耿耿的丫鬟啊。” “这丫头跟了我七八年了,自然是体贴我的。” 廊庑后面飘来幽静的香气,花盆底的声音敲在砖地上,与先前瓜尔佳侧福晋走路的声音迥然不同,一听就知道经过严格训练,那声音爽脆清越,越走越近,衬出个端端正正穿着吉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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