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往后猛地一跌坐,这会她真的是被吓狠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想来那恶鬼缠身的黑气,是自己这样的肉眼凡胎看不出来的,又忍不住往背后张望一眼,那些恨她的人,被她夺去了性命的幽魂,正飘浮在她背后吗? “好居士,好大师,”张氏恨不得给那一脸淡然、悠悠敲起木鱼的小姑娘居士跪下,“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和我的儿这两副身家性命可就托付给您了!我该怎么做啊?“ 女居士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隔了好一会儿,才从身后案台上拿起三根线香和一个鎏金铜炉来,将那香点了,插在炉中,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香烟,不时挥舞两下拂尘。 那烟一忽儿袅袅直升,一忽儿有风吹来,吹得东倒西歪。 张氏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打扰女居士施法。 等了好久,等到看热闹的香客们渐渐散去了,那女居士方悠悠开口道:“此事说难也不难,夫人从前想必是做了些亏心事的,那幽魂的肉身如今正埋在你家墓园里,夫人自今夜起,连续三夜,夜夜给那幽魂的肉身上香祷告,求她早日轮回,便不会再纠缠小公子了。” 张氏“啊”了一声,按照那女居士所说,缠着她的果然是阴魂不散的原配胡夫人和常妙玉! 只是常妙玉埋在墓园里的只是个衣冠冢,那唯一有肉身的,便是胡夫人了。 她心生一计,眼光恶毒地一闪,问女居士,“我给居士十两黄金,请居士施法,将那两个恶鬼打得魂飞魄散可好?“ 女居士蹙起眉头,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歹毒,“不可,且不论人鬼殊途,人力不可逆转神鬼之力,再说将她魂魄打散,更是大大损害施主阴德之事,小公子的病,只怕再好不了了!” 张氏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罢了,那我就去试一试,今夜去给她烧柱香。”走到宝殿大门边,她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剜了女居士一眼,“这秘密倘若叫旁人知道,我定叫你好看。“ 臃肿的身影被婆子扶着,消失在山道葱茏的绿意里,方才还一脸淡定的女居士猛地从蒲团上跳起,拉出一直站在金身大佛后的那个人。 “主子,这张姨娘真坏!” 原来这女居士正是绿杯假扮,好在妙玉是离开常家后才收留了这个小丫头,玄墓蟠香寺里都是她昔日旧识,也很乐意配合她演这一场闹剧,否则若是妙玉亲上,只怕很快就会被张姨娘识破面目了。 妙玉拍了拍她胳膊,“干得不错,尤其是最后那两句,很机灵嘛!” 绿杯怪不好意思的,拈着那拂尘问,“主子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妙玉若有所思道:“咱们今儿先去墓园,听听她怎么跟我娘认错。”
第72章 景陵北依昌瑞山,是康熙十五年万岁爷自个儿盖的陵寝,这一处吉地风景秀丽,景色宜人,花了五年时间才建成,虽然宏大阔朗仅逊于孝陵,倒也不算格外富丽。 敏妃入葬在景陵妃园寝,地盲门虽未合上,但祭拜向来只在宝城中,胤祥其实不愿多打扰母妃,只匆匆上香磕头,便驱马奔向江南。 泰安州、瓜州再是常州,过了淮河,便是铺天浸地的雨意,他心中焦灼,虽然腿上隐隐作痛,脚踝斑斑血迹,却秉着一口气,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燕小进先行一步,在无锡的驿站上等他,梅雨季节几乎到了尾声,四处寥落着茫茫的青烟。快到傍晚时,十三爷一人一马的身影出现在满城风絮里。 乌黑的马鬃,灌上雨水,发著光,像乌金一般。马上人似江湖传说中的侠客,人是清瘦的,青蒿蒿的胡茬爬上白皙却坚毅的下巴,比昔日在养蜂夹道中圈禁时,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 “爷,您绕路去了昌瑞山,怎地只比我晚上一天,”燕小进接过马绳,撂给马夫一点碎银,声气儿却有些心疼,“可别是没怎么休息吧?” 胤祥揉了揉额头,一路上经过驿站,他也试着躺下来休息过,可总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妙玉萦绕在耳畔的温软气息,叫他胸闷气短。 他一直以为当年对常姑娘的绮思就算得上儿女情长了,人活到了二十多岁才明白,原来思念入骨,是这么悱恻萦绕的一件事情。 “睡不着,索性早些到.…..对了,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步入驿站,有手脚勤快的小二麻利端上了镜箱豆腐、酱排骨和玉兰饼。 燕小进掰了个玉兰饼送到胤祥碗碟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找着福晋,也不知道福晋主子在江南有没有亲戚,咱也不用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胤祥哑然失笑,“我指的是江南三所织造局的案子。” 燕小进“啊”了一声,“这个倒是有听过,织造局总会往京城送密折,凡是走陆路,都要打无锡这驿站过……….只是这织造局分明是管织造的,为何要递密折?” 胤祥“喷”了一声,掰着手指头跟他解释,“江南有三大织造局,你知道的,分别是江宁织造、杭州织造和苏州织造,打成立之初就是皇商性质,咱们满人盘踞北方,自然对江南不甚了解,难免有前朝余孽,于是自先帝爷始,就派人在织造局中驻扎,明着是办理绸缎服装并采买各种御用物品,实际上亦是安插在江南的眼线。“ “前朝余孽?”燕小进很不解,“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多少余孽流落江南么?“ “那是先帝爷的打算,到了万岁爷任上,便又有新的职责,”胤祥抿了口茶,“江南啊,自古是读书人聚集的地方,读书人多的地方,难免议论朝政、针砭时弊……监视这些江南士子和地方官员,就是织造局现在的职责了。” “简直就是万岁爷派出来的大内密探啊!”燕小进感叹了一声,“爷,我算明白了,这可不是轻松差事,要怎么查呢?“ “说难倒也不难,”胤祥擦了擦嘴,放下筷子,他自小在兵营里练出来的本领,吃饭不甚讲究,只是补充力气,“虽然坐在织造位子上的人皆是由万岁爷亲信的八旗内务大臣担任,但是胆敢在御用的匹料上偷工减料,已然失去了万岁爷的信任,再则从官阶上来看,三大织造员外郎都是正五品,和各省督抚相比亦是低了一等,万岁爷不叫高调,咱们自然先想法子打探消息,真到了万一之时,再请总督出面。“ 燕小进明白了,“爷这身打扮,是打算混进织造局当个小吏么?” 胤祥摇了摇头,“离得太近,反而容易叫人识破…….万岁爷年轻那会,也曾白龙鱼服、微服私访,我来这一路上琢磨着,姑苏是出了名的太平日久、人物繁阜,你我倒不如扮作商贩,就在织造局周遭的纱行、茶棚、酒坊、果铺、药局、大小货行中守株待兔,那些织造局里小吏和家仆总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消息的。” 燕小进又兴奋又紧张,憋了半晌,终究没忍住,张口问道:“爷,正事计划好了,那福晋那边,您不急么?“ 祥很淡然,“急,急也没用啊,她那样的主见,若是当真不想见我,即便找着了也劝不回 来。” 燕小进“哦”了一声,这位主子的城府愈发得雍亲王真传了,以他的道行,全然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可不管他主子爷急不急福晋,他倒是有些担心绿杯了。 胤祥扭过头,看一眼他掩盖不住的焦急神色,弯了弯唇道:“我想她一定在姑苏,换成是我,也要去看一眼的..…你既然着急那小丫头,等到了姑苏便拿着我的亲笔信和画像去城门处,询问官兵进出人群里可有这样相貌的人,便能安心了。” 夜色浓重,将常氏祠堂照得一片鬼魅。 这一处不在山塘街旧宅边,离横塘的新宅也很远,而在灵岩山下的偏远之处,几乎到了木渎镇上,是常氏一族昔年发迹之地。 而胡夫人的幕和妙玉的衣冠冢便在祠堂后圈出的一片空地上,当地人称为常家墓园。 这是张氏在女居士的建议下,来墓地给胡夫人请罪的第三夜。 前两夜,妙玉带着绿杯躲在一片土丘后偷听,听她罗里吧嗦、主次不清地念叨,当年常老爷是多么爱重她,她这些年照顾那个智力不高的儿子有多费劲,总之不见一句真心的歉疚,颠来倒去,无非是为了常家后代着想,让胡氏好好投胎,别再纠缠了。 妙玉算是听不下去了,眼看时辰差不多,便按照预先定好的计划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衣服,然后自土丘后慢慢站起身来。 张氏不敢让别人看见,于是只提溜个灯笼,连随身的婆子也只让在祠堂外守着,不叫跟进来。这会子念了半晌,正打算差不多就收的时候,黑灯瞎火里猛地听见一声动物哀嚎,接着矮山后微弱的光亮一闪,黑森森的密林里映出胡夫人苍白凄厉的脸。 当然,这肯定不是胡夫人的幽魂,而是妙玉假扮的。 她本来就与母亲有几分相似,趁着夜黑风高,换上一件白色中衣,头发披散下来,脸上涂些死白死白的香粉,再让绿杯做足了灯光和声效氛围,在心怀鬼胎的张氏眼中,那便是胡氏幽魂现了真身,索命来了! “大大大太太………”张氏面色惨白,一身华服在泥里打了个滚儿,显然吓得不轻,“你你你可是不满意,我我我带了纸钱,我再……再烧几张。” 她装模作样地去够那翻到在墓碑边的竹篮,只是大概腿已经全然软了,怎么扭动都站不起身来。 “张氏,”妙玉压着嗓子,用那种练了许久的、空灵似梦的语调说话,“我不缺钱,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绿杯蹲在土丘后面,朝妙玉的中衣下摆不住扇风,在张氏眼中,那胡夫人的鬼魂宛如漂浮在夜色一样,只要一个不随她意,便会飘过来勾走张氏的魂魄。 “我我我一定知无不言,”张氏索性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告饶,“只求太太放过我和我的儿 子!" 妙玉叹了口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这张氏虽有万般不堪,但是疼爱孩子的这份心,竟叫她有些想念远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了。 “好。”她斩钉截铁地说,“第一个问题,我在底下孤苦无依,可不想做枉死鬼,当年….…我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你动的手脚吗?” 张氏呜咽了一声,“太太啊,我,我对不住你,那毒是我下在你日常喝的药里的,可可可那毒粉真的不是我买的,今日拼死我也要说出真相,不能叫你白白缠着我,是.……是老爷他命人塞给我的!太太啊,要你命的,就是咱们的好老爷好知府啊!” 妙玉心底一阵颤抖,她其实不算了解那个常知府,毕竟穿过来不过半年,就遇到胡夫人惨死、她自己被扫地出门的窘状,而那半年里,她的父亲大人也鲜少露面。 妙玉一直以为是常知府平日里公务繁忙,再加上传统中国父亲很少关心女儿的刻板印象,见日用上没什么短缺,只当他是个不算苛待子女的爹,哪知竟有这样狠绝的手段,将一个单纯妇人生生毒死,将亲生的女儿逼得入了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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