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跡未乾,空氣中飄散著徽墨的濃香,我下意識吸嗅,跪坐在了叔父桌旁。他再次擱下那隻紫檀身的狼毫舊筆,對我慈愛道:“妳既是要外出學習,那我就把這當成妳的一次測驗,把這四個字當作妳的考題。妳下山時將這紙扇帶上,上山前將妳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一一畫出。若是答得好,悠兒便能如願以償。” 琴棋書畫我自小研習,父親最愛我的琴聲,而叔父則偏愛我的畫作。他覺得我的畫裡充滿了雅趣,更難得有一片赤子之心,因而每每出題考我,總願我以畫作答。 這題乍一看不難,我欣喜地應了,樂不可支地出門細思後才發現,叔父出的題著實太泛。若是真就直接扣題畫上那些景物,未免顯得太過平庸,可要是想出什麼新意,也絕非易事。 昔年還在家中,父親每月都會予師兄一次考核,偶爾見我在場,也會要求我作答。我的學識不如師兄淵博,可又不肯輕易認輸,因而總是劍走偏鋒引一些雜書旁言來進行辯論。師兄淳厚,向來無意與我相爭,父親倒是行事公正,可卻因為我的年紀並不以要求師兄的標準來要求我,只是任我暢所欲言,間或加以提點罷了。而叔父則要比他們嚴格得多,在他面前,我著實不敢胡說八道,即便是想出奇,也得先考慮是否能夠自圓其說。 我一時陷入沉思,走道也不甚注意,行了一段,只隱隱約約感覺到前頭來了幾人。他們傳來的聲音中帶著炫耀般的浮誇,偶爾伴隨著一兩聲譏諷和巴結的笑意,我不用抬頭也知曉那些人是什麼貨色。狹路即將相逢,我先往旁側讓了一步,若是他們無意擾我,井水河水也就互不相犯。只可惜,這群蠢材的大腦顯然只懂得顯擺和挖苦。 “站住!” 為首的那個人叫住了我,我冷眼一瞧,原來是王藍田。他的周遭如今圍著幾個面露諂媚的學子,想來太原王家的財富幫了他不少忙。我暗自慶幸不與他同支,否則早晚被這麼一個親戚慪死。 我不喜他,對他自然也是還其之道,毫不客氣。我原先垂著的雙手自然地背到了身後,腰板也挺得更直,就差沒有用鼻孔瞧他。“不知公子有何貴幹?” 王藍田許是被身旁不斷輸送的華而不實的附和沖昏了頭腦,也沒注意我身上著的顯示我並非學子的便服,輕易就被我激起了怒氣,“好你個小子!竟敢對本大爺無禮!這書院的老大是誰你還不知道是吧?今天就讓你嘗嘗厲害!給我好好修理他!” 他一句比一句激動,抬手指揮簇擁在他身邊的三個小狗腿子過來打我,我掃了一眼周遭,退步到不遠處的柳樹旁,從上方折下一根半長柳條擺好架勢。打群架是嗎?本小姐倒是好幾年沒動過手了。 我小時候就頗有一副俠義心腸,又被父親養得、師兄護得跟朵小霸王花似的,七歲開始就帶著鄰居家三五個孩子打遍了附近幾條街喜歡欺負人的小惡霸。四年的時光裡,我不僅在智力和武力上碾壓了那幾個傻大個,還嘴不饒人地將忿忿不平揚言再戰的他們罵到了一見我就下意識抱頭鼠竄的程度。來杭州後我沒再跟人動過手,武藝上或許有所退步,可嘴上功夫卻絕不至於停滯不前。 “王公子,你說這話馬公子答應嗎?” 王藍田如今最不如意的,怕就是馬文才搶了他書院老大這個頭號位置的事,我故意戳他痛處,果然令他想起了昨日山門前的那一幕。他的臉色迅速變化,越發猙獰起來。王藍田伸出手指直指我面門,氣急敗壞道:“打,給我往死里打!” “在學院內打鬥可是大忌,”我涼涼掃過分散在我身旁牢牢圍住我的三人,將柳枝的一端放在我左手手心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如果不想開學沒兩天就被開除下山,你們儘管上。一個一個可以,一擁而上,也行。” 兵者,詭也。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我語氣越發緩慢,越發不以為意,這群烏合之眾就越是心有餘悸。他們互相看看,雖未後退,但緊握的拳頭已顯然不再那般有力。 王藍田為這幾人的退意氣得咬牙,他幾步向前,推開我面前的兩人,揚起巴掌就要往我臉上招呼。 “我的人,你敢動試試!” 在我握緊柳條準備自衛反擊的同時,一道滲著怒意的聲音響起,馬文才從拐角處的山石後走出。 我有些緊張,全身的警惕也提高了好幾倍,畢竟,對付王藍田這幾個人,我的花拳繡腿已是綽綽有餘,可對上馬文才,我必定半點好處都討不到。 他晦暗不明的目光緊鎖著我,令我心中警鈴大作。我仍是看不清、猜不透這位馬大公子的想法,只知道他走得越近,萌生退意的人就轉換成了我。 在我幾年招貓逗狗的打架生涯裡,我還從未如此緊張且狼狽過,但馬文才並不把他的視線挪開,我便只能隨著他靠近的腳步慢慢向後挪動。 失敗並不可恥,人的一生中總要經歷過無數次失敗,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我不合時宜地胡思亂想安慰著自己,可偏生那嘴賤的王藍田就是要來拱我的火,他注意到我的動作和皺緊的眉頭,囂張氣焰一下燃得更盛,“臭小子,你跑啊,你再退幾步看馬公子答不答應?” 圍著我的那幾人迅速配合著發出笑聲,結果被馬文才一瞪又即刻偃旗息鼓。原本羞惱的我也是一惊,迟疑着对上他那末梢微挑的雙眼。馬文才未曾顯出任何不耐,反倒是與我對視了片刻,似乎是饒有興趣地也猜測著我的心思。最後,他眉尾一挑,算是給了我一個肯定的暗示。 局勢頓時就發生了變化。我竊喜,揚起柳條就想給那不知狀況還在沾沾自喜的王藍田一頓抽打,可在落下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叔父叔母平日行事的准則,硬生生就將動作停了下來。 我突然揚柳而起的行為超出了王藍田一夥人的意料,原本他們躲閃不及,只能硬受,但我一住手,他們便獲得了反擊的機會。 王藍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緊握住柳枝的前端,只等搶奪過我的武器便將我這個瘦弱的“小子”甩倒在地。我用力掙扎,馬文才見狀也及時介入我們之間,將欺負我的王藍田狠狠摜到了地上。 “有沒有事?” 他第一時間回頭看我,我低著頭揉搓手腕回應不及,也順帶耍起性子不予理睬。若是他先始不來摻和,我也不必白白疼這一遭。 馬文才見我偏頭躲開,又見我原本白皙的皮膚上顯現幾道紅痕,頓時大怒,抬腳又踹翻了剛剛被攙扶爬起的王藍田。王藍田向後一倒,站在他身後的學子自然是無辜受累,也結實地摔了個大跟頭。地上一陣“哎呦”聲,馬文才充耳不聞,發起狠勁又向那幾人的胸腹踩去。 “馬公子饒命!馬公子饒命!” 馬文才下腳極重,沒兩下王藍田的嘴角便滲出了血,一旁的三人躲的躲,跪的跪,身體像篩糠子一樣顫抖著。 我生怕鬧出大事,慌忙出聲制止,可馬文才完全聽不進去,又抬起一腳要往王藍田的胸側踢。 “你快停下!” 我著急,也顧不上許多,伸手就抱住馬文才的腰部往後拉。他力氣極大,我就是怕拉他的手臂拽不動人,這才選了腰身,可似乎也拖動不了他分毫。 然而,大抵是我不知死活的動作驚訝了他,馬文才身子一僵,落腳處偏了幾分,使王藍田順利躲過一劫。 我探頭看到此景,大大鬆了口氣,趁對面幾人互相攙扶的時候,僅用一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聲而快速地說道:“馬文才,我沒事,你快停手,一會兒叔父就來了!” 我怕他隨時再給那姓王的一腳,因而在他徹底息怒之前不敢放手。但也正是因此,我不得不踮起腳在靠近他耳旁的地方說話。我的氣息噴灑在他面部周圍,等見到他耳尖處泛起紅色,我才意識到我們的距離著實有些太近了。 “對,對不起!馬公子,我無意冒犯!” 我張皇失措,迅速與他拉開距離,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道歉。他半晌沒有動靜,我糾結著抬頭,發現他正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審視我。他的左手抬起,掌心向內,正放在腰前兩三吋的地方。 這姿勢,我想,他大概不會是想安慰我吧?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個踉蹌,馬文才同時也將手背到了身後,他轉頭面向王藍田一夥人,言語中充滿狠厲的威脅:“下次再敢動她,我保準你們連王蘭的面都見不到!滾!” 王藍田已奄奄一息,另外那幾人聞得此話如獲恩赦,狼狽不堪地抬起王藍田飛速逃離。他們離開前甚至來不及抬頭看我一眼,好確認我的容貌。只怕短期內,這些人見到與我身形相似的少年,遠遠便要繞道而行。 我掩嘴而笑,再次向馬文才行禮:“此番多謝馬公子相助。” 馬文才面有得意,卻並不滿意我這輕飄飄的一句致謝。他張嘴,複想起了什麼搖頭哂笑,低頭同我說道:“我幫了妳,妳至少得告訴我妳的名字吧。嗯?王公子?” 他最後這一句尾音上揚,我已明白他是識破了我的身份。但他偏是叫了我一聲公子,那我也只好從善如流,繼續當我的翩翩少年。 我退後一步,向他抱拳:“在下廣陵王華,字步禎,家中行四。馬公子請多指教。”
第5章 第五章 那日我隨意編了個姓名,馬文才本有幾分不信,恰逢他的書童來尋,我便不等他問,急急就走了。而這個名字也順理成章被我用到了山下。 杭州與廣陵的風光大不相同,我愛這湖光山色,因而下山三日便基本全在水上度過。頭一日,我包了條船,學人家叫了個唱曲的歌女泛舟湖上;後兩日,我聽從一位酒鋪結識的大叔的建議,同他一道出城,租了個小竹排順流而下。 那大叔性子頗不著調,我先時還擔心他會對我有所圖謀,但兩日相處下來,離別時我已經開始擔心他會因為醉酒失足掉進江中餵魚。 山下的日子著實快活,我雖說只告了三日假,可此前卻是心存遲歸之心。若不是拜別叔父時,他告訴我這幾日內名動天下的才女謝道韞就會到尼山書院授課,我是萬萬要再拖上幾日的。 謝道韞是當今丞相謝安的姪女,自小聰慧異常,以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詠雪而被眾人熟知。她在光環之下長大,得謝家培養,如今更是文武雙全,才德兼備,巾幗不讓須眉。 我從小便聽著她的故事長大,心中同我大姐姐王蘭一樣對她仰慕已久,因而一聽叔父如是說,我便打定主意最遲到第四天上午就趕回書院。 大叔很湊巧地幫我實現了這個計劃。原本我們只打算沿河賞玩,到他家之前就各走各路,然而到了計劃的地點,他突然改了主意邀我到他家中做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糾結幾下就答應了。這麼一耽擱,等我回到書院時,謝先生已經開始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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