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一起拍吧。”他将镜头对准了彼此,“这样你就不怕了吧?” “我没有害怕。我只是觉得拍下照片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能看到自己,不是很酷的事情嘛。” “嗯……是啦。” 就是因为会看到自己,所以才觉得无法忍受。 但这句话,她不会说出口。 跃跃欲试地想要为她拍下照片的五条悟,看起来实在太耀眼了,她可不想用无趣黯淡的回应折损这明亮的心情。 既然要拍照,当然要露出笑容才行。五条怜配合地咧开嘴角,落在舌尖的冷风让她匆忙捂住了嘴。 哎呀,差点忘记了! “门牙掉啦?”五条悟捧腹大笑,“你的牙齿怎么还没换完呀!” “……换完了!这是最后一颗了!” 偏偏这最后掉落的乳齿位于最显眼的位置,实在太讨厌了,她最近都不好意思张大嘴说话了,生怕被别人发现这无比明显的巨大空洞。 捂着嘴拍照,显然是不行的。五条怜抿紧唇,不让牙洞露出端倪。 “阿悟的牙齿是不是全都长出来了?” “当然啦。看!”他咧着嘴,露出排列整齐的漂亮牙齿,“所有的乳牙都被收起来了,正好二十颗。” “掉了的牙齿你也留着吗?” “不是我要留的,是仆人收起来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大概是当做童年的纪念吧。” “这样啊……” 分明同她一样大的五条悟,像个大人似的说着自己的童年。五条怜听得懵懂,迷迷糊糊地点着头,舌尖不自觉地舔过空洞的牙床,柔软虚无的触感尚未被填满。 她忘记自己最后一颗乳齿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能卡在面包里,或是丢进了垃圾桶,流落在不知何处,只余下此刻空落落的心绪。 她从未想过要收纳起自己的一部分,也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些,更不会有人拾起她的牙齿,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某处。 “好啦,快笑一下。我要拍照了。”五条悟催着她。 “我已经在笑了。” 这么说着的五条怜,很努力地抿紧唇,嘴角被拉扯出不见起伏的弧度。 五条悟时常觉得,她根本不懂得怎么笑。 就算是说起无比搞笑的笑话,她听过后,也总是抿一抿唇,深蓝色的眼眸会在这时候睁得圆圆的,像只好奇的小鹿,而这就是她的笑容了,正如此刻。 视线短暂地从她的脸庞略过。今天才注意到,她的头发又长了许多。 鬓边浅灰色的发梢已能碰触到下颌了,靠近脖颈边缘的发丝耷拉在她的后背上,杂杂地交错着。她一直没有剪过头发,到了今年也仍能窥见到过去与他一样的、短发的踪影。 要他说的话,还是长发的阿怜更合适些。 按下快门,笑着的他与不笑的她映在相纸上。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 他把相片送给了五条怜,她惊喜得仿佛收获了世界的珍宝。 我会永远保存这张照片。 她说。
第15章 游刃有余与一败涂地 坠落——坠落。 身躯指向地面,空罐被风吹歪了轨迹,斜斜得朝着五条怜而来。 她的物理学得很不好,不过多少也能猜想到,倘若这易拉罐当真砸中脑袋,自己的头顶一定会出现一个深深凹陷的天坑,鲜血喷溅出来效果绝不会比低成本恐怖片更加吸引人。 其实也无所谓突然就丢了性命,可要是死得如此丑陋,五条怜肯定不乐意。 从来到大阪的第一分钟开始,就净是麻烦事。 她在心里抱怨着,手中竹签戳起了章鱼烧里唯一的一块章鱼肉,但已经失去食欲了。坠落的易拉罐尚且停留在视野之中,能清晰地注视着它的下落,与罐底倒映出的模糊的面容,那正是自己的模样。 五条怜垂低眼眸,不去看那个不像样的自己。易拉罐倏地扭曲了轨迹,被不可见的咒力直直地拉扯着,砸在她的脚下,撞出响亮得近乎共鸣般的“咚”一声,转眼便被碾压成纸片般的平面,看起来却不显得多么突兀,似乎从一开始它就该是这样一张漂亮的深粉色铝箔纸片。 随即响起的又一声咚是沉闷的重响,骨肉与水泥马路交融,从折断身躯中发出的喘息声如同破风箱。 那扭曲的人形也终于抵达了他的终点,就落在五条怜的身旁,约摸两米远的地方,溅起的血滴险些落在她的外套上。余光仍能瞥见到他奋力呼吸着的模样,好像他依然有着正常人的求生欲,让人猜不透他的坠落究竟是意外跌倒还是蓄意的自尽行为。 如果是故意选在这里了断生命的话,未免有点太蠢了。这里可还有未成年人和小学生在场,可别为不知情的陌生人增添没必要的烦恼啊。 当然了,对于五条家的人来说,这点小事是吓不到他们的。所以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伏黑惠发出了切切实实的一声“啊”。 在小学生的认知中,这一切未免太出乎意料了些。而这声短促的惊呼,似是把所有的情绪全都吞回到了肚子里。他那原本就高高翘起的发丝在这一秒内肉眼可见的翘得更加夸张了,五条怜赶紧摸了摸他的脑袋,试图给予一些妥当的安慰。 “别怕,他只是去往极乐仙境了哟,就是选择的方式不太妥当。”她讪笑了几声,向前微微倾身,挡住扭曲的人形,“所以这种人肯定上不了天堂,只会……呃?” 在她的言论中即将坠入地狱的寻死者,扭动着站起了身。 不是挣扎着站起,而是切切实实地用双足站立在了地面上,弯折的脊椎向后仰着,穿得齐整的西服套装在这夸张动作的拉扯之下也松垮了,衬衫下摆被扯了出来,露出凹陷的腹部,隐约间似乎还能从纽扣空隙中窥见到肋骨的阴影。 他大概想端正地站好,可脊背只竖直了一秒钟,再次被重力拉扯着向前倾倒,混杂了血沫的口水滴滴答答满地都是,已经让人觉得恶心了。很想好好教育他一下,可那狭长的眼眸看不见瞳仁,对于他是否保有理智也只能持怀疑态度。 非要五条怜评价一下的话,她会说,这家伙现在只能下地狱了。 毕竟天堂可不会收这种奇奇怪怪半死不活的家伙。 天空也骤然变得阴沉,眨眼之间比盛夏突然袭来的暴雨天更加昏沉,明明这个季节还不会有急切骤雨,天顶的云层也不像是积雨云。阴冷的风让她有点不安,赶紧从长椅上站起身来,顺便拉着伏黑惠一起后退整整三大步,成功瞬间退居二线,只余下五条悟近在他的眼前。 “什么嘛,这里是浣熊市吗……诶,你快看看该怎么办嘛。”她戳了戳五条悟的肩膀,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显然已经丧尸化了的奇怪男人,“现在应该就是你们咒术师该登场的时刻了吧?” “他看起来是被咒灵附身了而已,没事啦。不过等等哦,我的章鱼烧还没吃完。” 风轻云淡地这么说着的五条悟,直到现在还有闲心品尝美味,仿佛他是现实世界的观众一般,完全和她不在同一个次元。 好气。她的拳头已经硬了! “首先请不要说‘而已’,其次先别吃了!” 五条怜毫不留情地一把抢走他捧在手里的章鱼烧,再次果断后退了四步,指着那一点一点挪动而来的男人,尽力不让声音发抖。 “到你的工作时间了,请好好地履行咒术师的职责!” “啊?好吧,我知道了嘛,既然你这么害怕的话。” 五条悟耷拉着嘴角,视线依依不舍地追随着她手中的章鱼烧,很明显在这一刻藏在他心里的馋虫压倒了咒术师的角色。 “不许偷吃我的章鱼烧哦。” 他居然还义正辞严地说出了这种话,这无端的控诉让五条怜迟疑了两秒,还是不敢相信:“在你心里的我是个可耻的小偷吗?” “因为我肯定会在这种时候偷吃你的章鱼烧。”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离谱的发言,“所以你也一定会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啦!” “……才不会。” 尽管是这无奈至极的答复,但也足够让五条悟满意了。他赶紧又朝伏黑惠挥了挥手,大声说着让他保护好他家的妹妹。 “五条悟,你这话是不是说反了!”她叫嚷着,“应该是我保护小学生才对吧!” “我可没说反哦,还有别叫我全名!”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太生分了!” “知道了五条悟!” 嘴上说着知道,实际上却完全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不等五条先生丢来抱怨,五条怜匆忙拉着伏黑惠退到更远的一棵树下,还是无法对这番安排表示苟同。 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应当由自己担任英雄这一角色,可惜悲伤的事实是,她发现自己竟没办法带伏黑惠逃多远,似乎从第一步就是死局。 身后分明空无一物,她却无法再挪动半步,好像有无形的透明屏障隔断在街的尽头,连形状也无法窥见。她对着屏障猛捶了几拳,施加的气力尽数溶解到了不知何处,也没有听到咚咚的回响声,像是空气的阻力阻断了她的挣扎。 是附身的咒灵在捣鬼吗?真是太狡猾了。 “这应该是帐。”忽然听到伏黑惠说,“有帐挡着,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里面的动静了。这是五条老师教我的。” “哦……原来如此,哈哈。” 她发出了笨拙的几声笑,当然这笑声绝不是出于轻快的心情。 肯定是对自己愚蠢的行动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主动说起了帐的事情吧。 对于小学生贴心的解围,五条怜真的很感谢,只是这一切想来还是觉得有够羞耻,她竟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如此无知。 但她从来就不是作为咒术师培养的,也不是颇具天赋的优秀天才,不知道这么简单的小学生都清楚的东西,也是很正常的吧? 确切的说,她只不过是个凑巧能够看到邪祟的平凡人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五条怜注视着眼前破片般碎裂的华美术式,在心里告诉这么自己。 “五条悟还教了你什么呢?” 她喃喃着。 她并非是谋求到一个答案,这句自言自语也从不是真正的问句,却恰巧落在了伏黑惠的耳中。 他很认真地琢磨了一小会儿,这才说起了五条悟教会他的那些技巧,譬如禅院家祖传的十种影法术,还有从他的手影中脱胎的黑白色的大狗。他还没有机会独自袚除过诅咒,五条悟答应他,今年一定会让他好好表现一次的。 “五条老师说,他是最强的。” 他也曾对她说出过“最强”,在许多年以前,说了很多次。那时他所说的最强好像不只是他自己而已,另一个名字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大概就是在那个名字逐渐消失开始,或是在那之前,她也忘了究竟哪一天才是起点——究竟从何时起,她再无法将五条悟看得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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