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晗暗暗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走在前头的王氏却突然停下脚步,微微懊恼道:“差点忘记与你说了,我回南阳探亲时,你阿父的家族派了人随我一起回来,似乎想要投奔你。” “涅阳张氏?”真要算起来,父亲确实出身南阳郡的涅阳张氏,不过也只是旁支罢了。自父亲出任并州刺史之后,两方就因为路途遥远少有再联系。 王氏面露感慨之色,叹道:“不错。昔年张氏在南阳也算得上名望高深的大族,如今却因为瘟疫横行的缘故,人员接连凋敝,早已不复昔日之辉煌了。” 张晗幼年便随父亲到了并州,对南阳郡的印象不深,也不太了解涅阳张氏,便没有搭话。 “阿晗放心,那人少年便有才名传世,并非什么不学无术之辈。若是你真觉得不合适,也不用勉强。我并未向他们许下什么诺言。” 张晗笑着颔首,随即便打发了王氏早点回院中歇息。 她看着王氏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既觉欣慰又感酸涩。昔日不谙世事的母亲主动推开了那扇门,一点一点地学着去处理世上的人情世故。 她为之庆幸。母亲的改变昭示着——自己不用再担心母亲受奸人蒙蔽。 可是,她在感到庆幸的同时,又忍不住为其伤怀。 母亲原本可以一直做个快乐无忧的人啊。 * 翌日。 张晗便接见了那位涅阳张氏的族人。 她一眼望过去,便觉得来人不像世家子。并不是说他不通礼仪、姿态丑陋,而是他的周身气质看上去就不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 容色粗糙,两鬓微霜,本应是正当壮年之人,身上却总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苍凉之感。 也许是因为家族衰落之故?张晗暗自猜测。 虽然她对所谓的家族没什么认同感,但汉朝的大部分世家子弟,都以维持家族荣华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可她看着眼前这位男子,却总觉得他不像是只拘泥于一家一姓的肤浅之人。 “南阳张机,拜见使君。” 张晗侧身避开,而后还礼,“族叔折煞晗了。晗岂能不讲孝悌之道,平白受了您的礼?” “您请入座。” 她为了打探眼前之人的虚实,昨晚连夜找了以前跟随父亲的老人了解情况。 倒也从中得到了一些收获。眼前这人名张机,字仲景,少时便有好学之名,似乎曾被州郡长官推举为孝廉,只是不知为什么,没多久便弃了官。 按血缘关系算,张仲景应该是她父亲出了五服的从弟,她可以称之为族叔。 “使君言重。《荀子·君子篇》曰: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尊卑之礼理当高于长幼之序。” “在下表字仲景,使君可称呼机的表字。” 张晗失笑,已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初步猜出了他的性格。若是性格圆滑的,早就借着血脉关系顺杆子往上爬了,哪会这样一本正经地出演反驳? “晗受教,仲景先生请入座。” 张机并未依言入座,反而站在原处,仔仔细细地观察起了张晗的面色,然后拱手道:“机受令堂所托,为使君诊脉,请您伸出手腕。” 张晗微讶,但还是乖乖伸出右手,“未曾想到,仲景先生还精通医术。” 张机不答,专心致志地诊起了脉。 心里无端增了几分忐忑,片刻后,张晗试探性地问道:“如何?” 张机道声冒犯,而后便松开手,面无表情地说道:“使君正当年少,身体强健,无病弱之色。然而您为征伐之人,身上难免会落下些暗伤,若是不细心调养,恐怕将来会积聚成疾。” 张晗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无甚大碍,哪有将军身上会没有伤呢?” “不过,这些小事就不必告诉我的母亲了?免得她又整日为我操心。”她不由自主地就矮了人一寸,话语中微微带了点讨好的语气。 然而张机不为所动,铁面无私地看了张晗一眼,回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机会如实向令堂禀告的。” 怎么会有这么不懂得看眼色的人啊……好像知道他以前为什么会丢官了呢。 张晗讪讪而笑,“仲景先生真是医术高明。” “机少时便对医圣扁鹊心生向往,遂从师同郡名医张伯祖……” 说起这些时,张机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就和缓了许多。 张晗并未打断,安静地听着他像是在缅怀一般的讲述。 “……这些年来也曾到各处行医,对此颇有些研究。” “那您为何想要弃医从政呢?” 张机怔住了,片刻之后,方才反问道:“使君这话倒是问得奇怪。医乃贱业,于士人而言,入仕不才是正途吗?” 张晗并不赞同,“若是仲景先生真认为医乃贱业,又怎会坚持从医数载?” “况且,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医者治病救人,怎么会是低贱之人呢?” 张机苦笑,“家族抚我成人、育我成才,如今蒙受灾祸,机岂能视而不见?当此之时,也只能再入仕途,以报家族的培育之恩了。” 张晗忽然起身,朝张机再施一礼,“医者稀缺,无数平民百姓因得不到及时救治而丧命,晗深以为憾。” “我愿在晋阳设一医署,既广收弟子,传授技艺;也秉持医者仁心之念,为百姓义诊。” “不知先生可愿成为医署之长?” * 十月。 营造已久的学院终于落成。 海内大儒蔡邕亲自提笔,为这所刚刚落成的学院写下牌匾——“晋阳学宫”。 “使君真乃仁德之人,不但费尽心力建了一座如此典雅的学宫,还无偿为我等提供食宿。”说话之人鸠形鹄面,身上穿的衣衫也很是陈旧,应当是位寒门学子。 他的同伴闻言也跟着笑起来,“听闻使君还将家中的藏书全部捐赠了出来,供天下学子翻阅。” 又有一人出言附和,“真是当之无愧的仁人君子!” …… 这些原本被蔡邕美名吸引而来的学子,在晋阳城待了一阵后,无一不对张晗赞不绝口,自发地为其宣扬美名。 不过,其中也混杂了一些居心不良之辈,故意在学子聚集之处大骂张晗沽名钓誉、心怀不轨。 但还没等官府出面处理,这人就已经被愤怒的学子群起而攻之。 忽然,一人目露诧异,震惊地指着远方,“远处那人似乎是张使君啊!” 另一人质疑道:“怎会?我未曾看到过使君出行的仪仗。” “张使君向来不喜铺张,出行从不带仪仗队。而且她身后那群人,不正是她最信重的近臣吗?” 越来越多的人望过去。 处于视线中心的张晗无丝毫慌张之态,气度从容地向一众学子还礼。 然后便带着身后的郭嘉、蔡琰等人继续巡查学宫,“诸君观之,可还有何处需要改善?” 有并州财力物力的支持,又有蔡琰的细心督察,这处学宫已然可以称得上尽善尽美了。 随行的人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张晗以为这些老滑头不愿因此得罪自己与蔡琰,笑骂道:“诸君放心,我与昭姬都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若是有何想法,尽可直言。” 众人赶忙为自己辩白。 还是无人主动提出什么意见,张晗便指名道姓地点了人回答,“奉孝出身私学盛行的颍川,竟然也没什么想法吗?” 郭嘉思索片刻,颇有些混不吝地答道:“书院的先生年纪最好不要太大,否则要是遇到像嘉这样的学生,又得气出病来了。” 众人皆是捧腹而笑。 张晗将刚刚抢过来的羽扇扔回郭嘉手里,半真半假地恼道:“若是再如此不正经,你以后就别想休沐了,乖乖留在官署陪我批公文吧。” 郭嘉立刻正色答道:“昔年颍川书院信奉达者为师,经常会请各处的贤良之人来书院讲学,主公或可效仿之。” 张晗斟酌之后,发现这个提议很是不错,便想颔首应允。 远处一声惊呼声乍起,“快看,是白虹贯日啊!” 张晗闻声抬头。 一道白色的长虹陡然闪过,直直地贯穿了高悬的烈日。 身后的郭嘉略带感慨,叹道:“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1]。” “日者,君王也;白虹者,刀兵也。大汉恐怕又要起祸端了。” 时人认为白虹贯日是祸乱的象征,预示着将有逆臣犯上作乱。 张晗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个特殊些的天象罢了,何必将其和灾祸扯上关系? 她刚想反驳,却又猛然想起——郭奉孝的乌鸦嘴似乎一向很灵?
第44章 年关将近时,沉寂已久的雒阳再次生乱。 原董卓部将李傕、郭汜又生反心,迅速纠集了往日的同僚旧部在雒阳起兵。 叛军人多势众,温侯吕布不敌,只得率众溃逃。至此,雒阳彻底落入李傕郭汜之手。 二人先是逼杀司徒王允,将其在雒阳的亲属门人斩杀殆尽;而后又不敬天子,轻侮百官,视礼法尊卑于无物。 俨然就是又一个董卓。 破晓时分,一人身骑快马,手持符传,心急如焚地叩开了晋阳的城门。 守城士兵看到他身上的加急标识后,连忙打开了城门,火速将人领到了州牧府。 与此同时,还在睡梦中的张晗也被侍女从被窝中挖了起来。 “主君,雒阳来使,正在门外等您接见。” 不过一瞬,侍女的话就在张晗脑子中炸开。 刚刚的倦意立时褪去,原本混沌的思维也变得清晰起来。她一把掀开身上的被褥,急匆匆地起身穿衣、加冠束发。 草草地整理完自己的仪容后,张晗便要踏出房门,到待客的正厅去见那位来使。 她一进入正厅,在内等候的那位使者便闻声望过来,朝张晗拱手一礼,语带希冀地问道:“来者可是张并州?” “正是在下。” 使者听到张晗的回答后,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满是庆幸的神色。 “贵使星夜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使者并未回答张晗的问题。 他敛容正色,神态严肃地从袖中拿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并州牧张晗接旨。” 按理来说,在大臣接到皇帝的旨意时,当沐浴更衣、焚香设案。 然而,眼前这位使者自己都没提,张晗也就更不会平白花费人力物力,去准备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了。 遂一撩衣摆,直接跪地叩首,准备接这道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圣旨。 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张晗静静地听着使者宣读旨意,“初平二年十一月廿四,大汉皇帝制曰:国有逆贼,残害忠良,欺压百姓……朕特令张卿领兵救驾。” 张晗伏地而拜,“臣张晗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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