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青年明显要滑头一些,别人都不敢说话,他第一个应道:“将军,我是乡中里正之子,这三郎是我的亲眷,他素日与我不和,又贪图军功赏赐,所以想要冒认尸体,这些人都可为我见证。而且三郎家穷,我自小习射猎,他从军后才有弓箭,怎么可能杀这么多人?” 这话说得十分有条理,但木兰也是从军之后才习射猎,而且一摸就上手,百发百中,所以并不觉得这算证据,她看向三郎,只道:“刚才战事起时,我注意到你射杀四人,之后就没再看你,我认为此人话不可信,你在箭上可有印记?” 瘦弱的三郎从进营帐就低着头,像一只软弱的鹌鹑,听了这话微微抬了一下脑袋,轻声道:“没有。” 领头青年似乎没想到主将注意过三郎,一时有些惊惧,但很快看到三郎的态度,放松了些许,低声道:“不过是瞎猫碰了死耗子,将军,三郎他……” 三郎一直握着的拳头忽然放松了开来,他猛然抬起头,大声地道:“我没有印记,是因为箭不是我的,孙霸战前换了我的箭,让我替他杀敌,他冒领了我十五个人头,三头牛!” 那领头青年孙霸顿时脸色惨白,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揭发,他瘫软在地上,忽然报复地喝道:“三娘子!你也是有罪的!” 三娘子重重地磕头,仍旧十分大声地喊道:“是!我是女人,我爹瘫在家里,我两个好手好脚的兄弟都不肯应征,我娘给我束了冠,让我顶替大哥来从军,她让孙霸看在亲戚的面子上照顾我,可路上他就淫污了我,又带着同乡轮流来辱我!我起初不敢和人说,他说我被发现了就要做营妓,伺候更多的男人,可是同伍的人给我读了军规,我一直想告他……” 三娘子浑身颤抖,但没有掉一滴眼泪,倔强地昂着头对木兰叫道:“所以我听话用了他的箭,就是为了今日闹到将军面前,请将军为我做主!” 李敢分明看到木兰放在桌案上的手也在颤抖,他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一回头看到自家老父,眉毛胡子一起竖起来,老头拍案而起,一脚把孙霸踹出几步,上前揪起孙霸的衣领子喝道:“无耻小儿,该死!” 木兰离案,先扶了三娘子一把,让她站起来,又轻轻推开李广,俯身看着倒在地上的孙霸咳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同乡亲眷,同袍为战,为何欺辱她?” 孙霸被这锋利的眼神看得瑟缩,磕磕巴巴地道:“她、她是女人,女人怎么能混进军营里……” 木兰压抑了再压抑,还是气得几乎落泪,她深吸一口气,只道:“按律处刑,其余同罪。”
第81章 一军之中, 三万人众,脑子灵活的人是真的不多,征发兵质量更差, 这就代表了无法制定太过详细严苛的军规, 制定了也没用,绝大多数人背不动,像李广, 他一向不定军规。 木兰制定的军规是她数年打仗的心得, 其一严禁军中口角,同袍不得相争, 违者鞭二十到四十不等,其二杀良者斩, 冒认军功鞭四十,其三禁营妓,禁淫俘虏, 违者按汉律处刑。 至少她带兵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超出这三条军规的争斗,三娘子也是听同袍说了军规,认为主将正直,军中没有营妓, 又怕上告时孙霸不认, 她是在路上受辱,来到军中之后一直和同袍待在一起, 对第三条军规没有证据, 才设计他犯第二条冒认军功。 但木兰又不是张汤, 军中断案还要三审五问,汉律强辱妇人该判宫刑或弃市, 这是任犯人选择的,可话还是那句,这是军中,主将最大。 木兰直接替几人选了处死,毕竟这会儿在前线,并没有成熟的手艺来保证宫刑不死,也脏了行刑人的手。 刚刚一场大战过去,全军都是血气未褪,此时军中气氛很狂热,到处都是计军功的欢笑,木兰这里连审带问到判决不到一刻钟,很快就命亲兵捆好连孙霸在内等六人,命先锋营维持秩序,让全军过来观看处刑。 临刑前,木兰询问三娘子,问她是否愿意将孙霸几人的罪行公示于众,不仅是公示全军,这几人的尸首归乡的时候她也会派人说明罪行,不会让他们再顶个战死的名声回归乡里,如今风气事死如事生,木兰也相信人死后有一个世界,所以人死后的名声也很重要。 但如果三娘子不愿意,木兰也给她提供了另一条路,将她本人隐去,称几人为战后抓回来的逃兵,仍旧斩首示众,告知乡里。 木兰的话说完,三娘子重重磕头,说道:“我要将他们的罪行告诉所有人,将军,我没有错,我什么都不怕。” 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怕,死了孙霸,难道她还能带着军功奖励再回乡去?回了她就死在那儿了!三娘子准备等战事结束了,直接应官府征召去开荒,开荒再苦也是在官府监督之下,她带着牛,开几亩地,足够过日子了。 木兰很佩服三娘子的勇气,她这次出征也带了陈大陈二,她们两人在亲兵队列里,不仅没有格格不入,反而起到了很大的带头作用,如今她让二人监管斥候,干得很不错,她让陈二带着三娘子去换了一身亲兵服饰,其实就是穿戴在衣裳外面的一套轻甲,然后带着三娘子去观刑了。 征发兵比募兵有一项最大的好处,就是因为地位低如徭役,基本没人会对将领的话产生异议,募兵资格老,见过的将军多,不自觉会有一些比较心理。就例如李广带过的兵总会沾染一些他的特点,杀敌勇猛的同时自由散漫惯了,比较难以管束,一旦遇到一些他们认为的“新嫩将军”,还会联合起来抵制一些严苛的军规。 孙霸几人被捆着推到高台上,这处高台大约是原先匈奴人宰杀牲畜的地方,散落着些兽骨,木兰亲自持剑行刑,行刑前由陈二宣读了罪名,几人不住求饶,屎尿一地,木兰眼睛都不眨一下,挥剑一个个砍了过去。 不多时,尸首被拖了下去,只剩下满地的鲜血,木兰对陈大微微颔首,陈大连忙领命离去了。 距离高台最近的是先锋营,之后才轮到别人,所以有那个眼力能观看到处刑的人都不多,但杀了几个人还是知道的,许多在后面的人都在打听为啥杀人。 李广利很兴奋地混在人群之中宣扬他听到的罪名,但不少人都没什么反应,只有一点恍然,然后就走了,杀个头罢了,还是辱妇人这样的罪行,也就有些人猜测起来这些人是不是没去打仗,而是掳了匈奴女人去成事了。 李广利之前挤进前排过,这会儿到处很急切地和人说有女子混进军营,还成了这几个人的玩物一段时间,这是他自己润色过的,这可是新鲜事,没准能把他的事盖住,可他的名声不好,后面的人都当他在造谣,而且能混进军营的女人,那得长啥样啊。 众人都对那女人没什么兴趣,倒是李广利长得很好,很多人猜测过他是不是把妹妹卖到风尘地方去了,至于他自己说的什么送去大户人家学歌舞,大户也不是冤大头吧,买了美貌女子不跟她睡觉? 还有些人对什么事都不大关心,只顾着计算自己的军功,对手里刚割下来的血淋淋的虏首亲近多了。 李广利看着一张张平静的脸,忽然想起,这些人原先也不过是乡野农夫罢了,这些只知道耕地的农夫懂得什么呢?他想改变自己的地位,不可能在军中实行,难道人能带着这些老黄牛们取得多大战果吗? 李广利鼻孔喷气地正在想着,忽然听见前头传来很大的喧闹声响,许多人高声欢喜地叫道:“是牛!好多牛!” “羊!我这次能得两头羊!” “是真的牛羊,将军说先吃一顿羊,这些牛羊都送到右北平去,等我们打完仗了,就分给我们!” “我还差些能换牛,下次还有没有人头换牛羊的奖赏了?” …… 比起看杀头,这时军中的气氛热络得要命,许多人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而他们回乡之后,可以想见这是后半生的吹嘘资本了,孙霸几人的血还没干,就被踩上了许多脚印,许多参战的人都挤去看牛羊了。 木兰对这个结果不意外,她就是特意在处刑后让人拉一批牛羊过来的,见到牛羊的喜悦可以冲淡很多事情。 晚上还是篝火烤羊,有烤羊手艺的人真不多,一会儿被拉到这里,一会儿被请去那里,连李敢都帮着去烤了好几只羊,木兰也下场教过几轮,陈大的手艺不错,这会儿忙得脚不沾地,木兰极好的眼力,都找不见她的人。 军中一早知道将军身边有两位小娘子,可行军久了,小娘子黑得和小郎没区别,看着也没多大姿色,连有兴趣传谣的都没几个,打了几场仗后更没人敢了,这对小娘子每逢战事都有人头进账,杀人不眨眼的狠人,亲兵们都尊称大娘子和二娘子,谁能想到就又来了个三娘子呢? 三娘子和陈大陈二处得很好,女人之间的情谊总是来得很快,陈大去帮人烤羊,陈二就和三娘子一起坐在篝火前吃羊,陈二说起自己和阿姐的事情来,三娘子听了一会儿,也和她说起自己的事。 木兰一个人坐在一堆篝火前,附近是一些亲兵在说笑烤羊,木兰忙了一天了,这会儿身边没人,拿着一条羊肋排啃,啃干了就喝点羊汤,看着满营篝火和欢声笑语,圆圆的脸上也带着点笑意。 一片营帐的后方,李广喝了一口酒,咂咂嘴,感觉匈奴人的酒滋味真不行,有点酸了。 李敢刚替人烤了羊,这会儿带着一身的烤羊气息走了过来,他半张脸油乎乎的,一看就是吃饱喝足了,李广找的是个僻静高处,四周都没人,李敢张望了一下,低声对老父道:“我今天看您脸色不对,就三娘子告状那会儿……您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李广嫌弃他靠过来时带着一股油气,挥手赶了赶,喝了口酒,抬眼看了一眼边上,声音也不大,“你父这辈子见过多少人?比你吃的盐巴都多,先前也就是没往那想罢了。” 李敢叹了口气,只道:“那……怎么办啊?” 李广翻了个白眼,“轮不到你愁,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哪朝哪代,你见过歌姬做皇后,奴子做将军……” 李广话还没说完,李敢微微歪头,试探地道:“前朝赵姬?我听说赵姬就是歌舞姬出身。” 李广差点没拿手里的酒壶砸在李敢头上,叫你读书的时候你头疼,原来光看这些野史了!现在学来拿话堵你老子嘴了是吧? 老父幼子拌了会儿嘴,李广也没气力闹了,喝了口酒,轻声地道:“陛下不会惩处花将军的,只怕她以后过得不好,你说这样的人,有哪个男子和她相处不被压一头?可要孤独终老,又叫人挂心。” 李敢低声兴奋道:“大将军啊!大将军不会被压一头。” 李广顺手抄起放在一边的兜鍪砸了李敢一下子,李敢摸了摸头,感觉伤害不是很大,又笑嘻嘻地道:“冠军侯也好,我见过的小郎里冠军侯最出挑,就是冠军侯小一岁,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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