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真的说出来了。 也许是木兰替别人打听的神情太过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让他心里忽然升起一把火,这火烧灼得非常疼痛,让他生出坏心恶意,想把这个干干净净的人一起拉入火海,不管结果是好的坏的,都要拉他一起。 等到木兰惊慌失措地离开,霍去病为自己哀叹了一声,然后把半张脸都贴在了石桌上,觉得这颗上蹿下跳的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蹦跳出来。 这世上最可怕的刑罚,是否就是这股烧灼全身的火焰?扑不灭也浇不熄,时时地折磨人。 木兰是一路捂着心口跑出霍府的,她来时就是一个人,没有带车驾也没有带马,这会儿独身一个跑出来,一路上都有仆役婢子相问,放在平时她肯定是好脾气地一个个回答,但今日她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谁也没有理。 直到见到一处熟悉的建筑,她才停下来,一手按着公主府门口的石雕台,一手按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感觉自己像着了火一样难受,睁眼闭眼都是霍去病那双倒映着她的黑眸,他那样认真的神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头,她匆匆逃离那里,觉得身后像是有火在追,有火在燎。 好半晌木兰才稍稍冷静下来,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霍去病究竟是知道了她是女儿身,还是他就是表错了情,以为她是男子,他其实爱慕男人? 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可木兰无法集中精神思考,她这辈子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被男子当面表明心意,整个人脑子里嗡嗡的,也许是在公主府门前停留太久,紧闭的门户忽然大开,平阳公主笑来迎,木兰很茫然地被拉着走了进去。 平阳公主一边拉着木兰的手,一边笑问她,“怎么就站在我府门口一动不动半个时辰?不是婢子来报我,你打算站那一天?” 木兰呆愣道:“有半个时辰了?” 平阳公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蹙眉道:“你脸又红又烫,是发热了?让我府里医者给你看看。” 木兰拉住公主的手,小声地道:“我没有发热,我……我从霍郎君那儿出来,公主……” 她惊惶得简直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狗,左顾右盼想让平阳公主遣走仆婢,可平阳公主反而反应过来了,笑着看她,大大方方地道:“霍小郎同你说了他的心事?我还当他能憋多久!” 木兰瞪圆了眼睛看着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身边的婢子都捂着嘴巴笑,仿佛全世界就木兰一个惊慌失措得要命,平阳公主拍拍她的手背,含笑道:“霍郎心事天下知,怕是唯独你一个不知,现在说开也好,你愿意同他相好就相好,不愿就趁早说了,我看霍小郎那样傲气的人,也不会纠缠。” 公主保养极佳的面容凑近,微微眨眼道:“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半个长安未嫁少女的梦中人,可不多见,同他玩一场,胜过十来个知情识趣的面首。” 木兰简直像个水里捞出来的可怜小狗了,平阳公主不再撩拨她,和她开玩笑,收敛笑容摸摸她的头,低声道:“放心吧,他不知你的,前日还和陛下说他不喜欢女郎。”
第91章 木兰真不是为这个慌张, 生死之间走过无数过场,她对功利看得已经很淡了,苦劳多年至少天子不会杀她, 一直隐瞒着女儿身, 她只和李广是一个心思。 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不参与最后对匈奴的大决战,到死都会后悔, 除此之外的其他事, 暂时还不在考虑范围。 霍去病却已经想得很开了,决战在前, 他也许埋骨草原,在此之前不把话说出来, 讲明白,这也是一件到死都不甘心的事。 被公主安慰了一阵,木兰好多了, 但还是有些神思不属,心里像被火烧火燎,辞别含笑的公主,木兰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见到隔壁萧府门口停着马车, 一双璧人在门口和父母依依惜别。是萧家出嫁的大女和夫郎。萧家人见到木兰也都很客气地行礼, 木兰微微点头,看着这对风采动人的夫妇上车离去。 回到府里, 一个小婢和小仆举着扫把在嬉笑打闹, 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眉眼间互传着情意, 见到木兰连忙端正态度开始扫地,木兰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再往里走, 看到马夫正在开马厩牵马,准备去接女郎和小郎放学,倪师家离得还挺远,所以都是马车来回接送,木兰想到自己也很久没去倪家看看了,也坐上马车准备去接弟弟妹妹。 马车在门口套好,路上她听见女子的欢笑声,拉开车帘去看,见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司马迁和柳小娘。柳小娘已经挽着妇人的发式,神态之间还是很活泼天真,满是少女的娇憨之态。 瘦弱老马骑不了两个人,司马迁仍旧替她牵马,两个年轻人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站在地上,一个抬头一个低眉,却都笑眼看着对方。木兰看得心慌意乱,在两人注意到她之前,一下子就把帘子合上了。 倪宽家在一条小巷的尽头,他家有个宽阔的大院子,收了男女学生二十来人,毕竟不是教认字的蒙师,而是正经的学师。他收的弟子里最大的不超过十六岁,最小的都有八岁了,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都在院子里学习,阴雨天就只能在屋子里各自挤挤了。 自从收了翠兰之后,这位先生索性就不顾忌,男学生女学生一样收,只是教男学生大多更加严厉,因为他们往后是可能做官的,女孩儿学得再好,他见了也只为她们叹息。 学而无用,为何要学?有些事情反而是学了之后懂了更多,才会更清醒更痛苦。不学,浑浑噩噩拈花抹粉,嫁个好夫婿,相夫教子,这一世也就熬过去了。 快到放学的时辰了,离家近的学生在收拾课本,离家远的在张望自家的马车或者来接人的父母和仆役。 木兰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翠兰,她和一个鹅蛋脸的小姑娘站在一起说话,脸上怒气冲冲,宝儿则挤在人堆里不那么显眼,木兰看他左一眼右一眼地瞟着那个鹅蛋脸少女,胖脸上带着明显的忧愁。 木兰一下马车,翠兰就嗷地一声冲过来了,拉着木兰的手,很急切地嚷:“大兄大兄,这是赵惠娘,她后爹要把她嫁人了!她不肯嫁人,那个周涂也在我们这儿上学,他对惠娘特别坏,还说惠娘嫁给她之后不许来上学了,还骂惠娘了……”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哪样都是木兰管不着的事,木兰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叹了口气。 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听了这话,点头哈腰地笑道:“小贵人哪!哪有的事,我就是惠娘的亲爹,贵人实在不晓得,我家惠娘在这儿读书,认得那位周郎君,她自己情愿要嫁,我有什么办法。” 说到最后一句,中年男人的脸色难看,看起来确实不是很乐意,木兰知道,如今能把女儿送到学堂来读书的人家,一定是比较重视女儿的。 木兰看向中年男人,又看了看那个脸色煞白的鹅蛋脸少女,轻吸了一口气,虽然自己的事情是一团糊涂,但她也是二十来岁的大人长辈,很快就理清了情况,对倪宽道:“劳先生借间屋子,我理会些家事。” 倪宽这里的学生,家世最好的就是翠兰和宝儿了,每年束脩抵得上这里所有学子,故而他也是笑脸相迎,把客堂留给木兰,自家人离得远远在院子里待着。 木兰从学子里提溜出宝儿,张贺和宝儿关系好,也跟上来了。 张贺个头长了许多,木兰打仗前张汤的夫人就有孕了,前段时间生了一个小郎,取名张安世,是张贺的幼弟,木兰去看过,很小的一个团儿。 让惠娘的父亲叫来周涂,木兰坐在上首,请赵父坐在一旁,几个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木兰先问惠娘道:“你父是亲父,不是后爹吧?” 她看得出来惠娘眉眼和赵父是很相似的,见惠娘点头,瞪了一眼翠兰,叫人帮忙还胡说八道。 木兰又问惠娘,“你是自己要嫁这位周小郎的?” 周涂是学子里个头最高的,长相普通流里流气,看着并不像学生,颇有些纨绔姿态,但在木兰面前颇为老实,大约是知道她。 惠娘咬住唇,翠兰急忙道:“你和我大兄说呀!他会帮你的!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翠兰的话给了惠娘一丝勇气,她低下头,下唇都快咬破了,才轻轻地道:“周涂见了我换衣裳,他说我要是不嫁给他,就把我的事说出去,我不嫁给他,就没人要了……” 赵父脸色铁青,但看得出来是知情的,周涂被揭穿有些慌张,但很快就解释道:“我不当心见到她解衣,她浑身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能不娶她?这事说出去,难道会有人要她吗?” 木兰冷冷地看了一眼周涂,这纨绔少年被看得打了寒颤,缩头缩脑起来。 张贺忽然踹了宝儿一脚,宝儿涨红了脸,张贺又踹了他一脚,宝儿紧闭双眼冲了出来,一头撞在周涂腰上,熟门熟路地把他推搡倒地,骑在周涂身上打他。 这姿势实在眼熟极了,招式也很熟悉,木兰立刻明白宝儿的恶少打法是谁教的了,连忙下去把两个少年拉开,拉住宝儿胳膊的时候,木兰忽然发觉他胳膊上倒不是软嘟嘟的肥肉,而是很结实的肉。 木兰对倒在地上的周涂说道:“我本可以拿你入狱,叫你死在狱中无人问,这事也就说不出去了。” 周涂脸色惨白,连忙爬起来磕头求饶,他家也不是什么权贵人家,他大伯是期门军中的中级官吏,对一些小官来说都不好惹,毕竟那是天子直属军队,但对真正的贵人来说就不值一提了。 木兰警告地道:“这事在场其他人都不会说,但凡有一丝风声传出去,小郎君,你就活到那天为止。” 对上那双冷厉中满是杀意的眸子,周涂身下散发出一股臭气来,竟然是吓得尿裤子了。 木兰又喝道:“听到没有?” 周涂话都不会讲了,只知道点头。 木兰看向脸色发白的赵惠娘,有些后悔把这么多人叫来了,她本来以为会是彩聘之类的钱财纠纷,已经准备出钱,谁知道是这样的私隐,不由厌弃地看了一眼周涂。 木兰对赵父道:“今日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过请你父女放心,这事到此为止。” 翠兰急忙道:“大兄,还有宝儿的事呢!” 木兰看了一眼宝儿,微微摇头,她也看得出来自家小弟对惠娘有心思,可今日这样的场合实在不好提,像是拿捏人家的短处逼人婚嫁,哪有这么办事的? 但她考虑周全,少年人之间可没那么多顾忌,被张贺又踹了一脚,宝儿胖脸涨红走上前,软乎乎地对惠娘道:“他这样坏,你别嫁给他了,我……要不然我也给他看看吧?其实看看也没有丢一块肉,不对,我要是丢了很多肉,会不会好看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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