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见他说得合情合理,心中自是信了,经他这般提醒,果然觉得脸上冰得生疼,便欲寻帕子拭泪。 谁知这日她因要出门,特意换了新衣裳,那帕子等物只在两个小丫鬟处收着,只道两个小丫鬟必是寸步不离身的,故而随身竟是未带。 她寻了一回,未能寻到,面上便有些窘迫,正欲开口掩饰时,平哥儿早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来,递给她道:“咱们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了,故而不必客气。” 晴雯也不矫情,接过那帕子,只见上头绣着一丛芙蓉花,依稀有几分眼熟,却也未及多想,只拿帕子拭泪。所幸这日妆容偏淡,尚属得体,候着两个小丫鬟赶上来了,取衣包妆匣补一补妆也便罢了。因那帕子被脂粉污了,却不好原物奉还,晴雯想了想道:“这帕子先放在我这里,等到我洗干净了,托人带回去给梅姨可好?” 平哥儿无心回答这些小事,只问晴雯道:“我方才听那赖二爷话里的意思,贾府果真打算放你出去?既然如此,不知道你又有甚么打算?” 若是从前,晴雯自是不屑与外人说起这些事情的,她心中最烦外人打着关心她的名义,拿这等事情惹得她烦躁不安。但既然被平哥儿撞破了她和赖尚桂在说话,再胡乱推诿便不大好了,若是对方胡乱猜疑,只怕反而生事。 故而晴雯心一横,反倒将她和赖尚桂这些年的往来尽说了,末了道:“说来极是奇怪。我除却跟着宝二爷去南京那一回外,统共不过见了他几面,都是事出有因。一回是他要行冠礼,他家求了贾府的太太奶奶们,唤我过去帮忙,打过一个照面。再者便是这次。他如何竟跑到我家去,说那一大堆胡言乱语,如今又说甚么已在他奶奶面前求做主。简直是岂有此理。” 平哥儿见她抱怨赖尚桂的时候,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反觉得可爱,不觉笑出声来,末了又道:“他确实莽撞了些。只是贾府既有意放你出去,难道你心中竟无甚么打算不成?” 晴雯道:“我虽又蠢又笨,所幸于针线活上,还算有几分能耐。故而我如今盘算着,不如开一个绣庄,教表哥和表嫂在外头应酬客人,我只管将后院门锁起来,在后头做针线活,岂不清净?” 平哥儿只顺着她说话,赞道:“如此甚好。你女红之精,堪称叹为观止四个字了。若果真能这般施展你心中抱负,自是好的。”
第148章 述怀 晴雯本是偶然兴起的念头, 并未前前后后想得周全,原本以为这般仓促说出,必然遭人驳回, 想不到平哥儿竟然在旁边大肆赞美, 心中欢喜, 连带着看平哥儿也比往日顺眼了许多, 又道:“我心中还存了一个傻念头。我哥嫂平素为人,想来你也略知一二,故而纵使赚了银子, 也要攥在自己手中才算安心。当然我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人, 自会分一半与他们。等到赚够银子了,便买一艘船, 顺着河道南下, 越发把这北地江南的胜景都游遍了,方才不负此生呢。” 晴雯这些原本是藏在心中、不好同旁人细说之语,只道一旦说出来, 旁人必然会笑话她疯疯癫癫,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因见平哥儿满面含笑,眉目和顺,又觉得他是与自己不相干之人,便是被笑话却也无妨, 横竖日后各行各路, 永不复见的, 这才乘兴说了出来。末了她还不放心, 又叮嘱道:“我也只不过是说说罢了, 你听过算过,不必往外说。” 平哥儿连连点头道:“想不到姑娘竟然有如此心胸!这般奇思妙想, 自是不会说与旁人听闻的。” 晴雯听了,越发惬意。正在欢畅间,冷不丁听见平哥儿问道:“你既然样样事都想得妥帖,不知拟将终身如何托付?” 晴雯奇道:“我既是吃穿不愁,又有哥哥嫂嫂在外头撑着,如何还要托付甚么终身?便这般清清白白过一辈子,难道岂不比甚么都强?” 平哥儿心中,只道男婚女嫁是天地伦常,并未想过其他,听晴雯惬意之中信口乱说,不觉愕然,瞠目结舌道:“难道以你这般姿容,竟未想过要嫁人吗?” 晴雯此时只当平哥儿是她的知音,再加上此处白雪皑皑,一望无际,最是教人感天地之宽、不忍设防的所在,便不做男女之防,向他道:“我周围人多有这般劝我的。其实我也不是那狂妄自大、不知道天高地厚之人。平心而论,赖二公子人品、家境已是上上之选,若他肯屈尊娶我,旁人自会说是我高攀。我那般家世,哥嫂又是那般模样,自家人知自家事,固然心中极不甘,却也只得心服口服,承认世人之语的。” 平哥儿和晴雯比邻而居,早知她心高气傲,是极自尊自爱的一个人,如今却听得她坦然承认自家出身寒微,不免对她添了几分怜惜之意。 却听得晴雯声音逐渐转为激昂,大声道:“若论婚嫁,似赖二公子那般的,只怕我还高攀不着。但我心中自有一番主张。我不怕你笑话我不害臊,我只想着,人生不过百年,必要寻个合心合意、性情相契之人,才好关起门来安稳过日子。不然的话,每日里鸡飞狗跳,焦头烂额,被婆婆嫌弃,小姑子耻笑,和面目可憎之人相对坐着,相看两厌。若果真如此,倒还不如不嫁了。” 平哥儿不语,只管在心中思索掂量,又听晴雯道:“若论嫁与何人,似赖二公子这般,自然已是我高攀的上上之选,只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但若论嫁与不嫁,在我心中,却还不如不嫁的好,便是错过这个,从此遇到的一概不如,我也不会后悔。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横竖不嫁便是。” 晴雯将这番话说出,倒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不去看平哥儿,只管深吸一口气,走到山边举目远眺,但见天高地远,宇宙无极。她同平哥儿说的这番话,本是信口说来,未及深想,但说完后细细回味,才知这竟是心中最不愿辜负之愿,心中暗想:“便是为此心愿粉身碎骨,亦是值得的。”想来想去,又觉得前路艰辛,渺茫不辨吉凶。 正远望时,忽然听得身后平哥儿开口道:“若是世间有一人,敬重你,怜惜你,宠你,爱你,既无古怪的婆婆要服侍,又无刁钻的大姑子小姑子要供养,平日里也不须你里外操持,劳心劳身。凡你所愿,他必竭力达成,凡你所想,他必尽心去做。他肯为你遮风挡雨,亦可如宝二爷那般,不纳姬妾,只奉你一人为妻。若有这样的人,你还是不愿嫁吗?” 晴雯听他这般说,只觉得好笑,转身微笑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天底下哪里有这般可心合意之人呢。纵有时,也都是别人的。又与我有甚么相干?” 平哥儿看她回头微笑,遍山冰雪里,只她一人静静站在那里,眉目如画,清丽绝伦,偏偏整个人裹在一件金碧富丽的大氅里,如怒放的火焰一般,不觉已是痴了,半晌方喃喃道:“自是有的。” 不知道为何,晴雯竟听不清楚他在说甚么,便开口追问,平哥儿这才回过神来,向她慢慢说道:“我是说,明年我将参加东平王府主办的饕餮宴……” 想到这里,忽然又记起外头人说东平王和他爱宠的那些风言风语,忙向晴雯解释道:“冯大爷是爱才之人。我和他平素也见不了几面,谁料想他竟信守承诺,果然举荐了我。” 晴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平哥儿东拉西扯,究竟想说些甚么,只笑着恭维他道:“如此自是一件喜事。” 平哥儿见她尚未醒悟,越发心急,正欲再解释几句,却见那边山路上,几个盛装丽人迤逦而至。晴雯也压低了声音道:“莫要再说了。她们过来了。我不曾和她们深交,不知品性,若果真被她们听了去,以讹传讹,只怕会误了你的大事。” 平哥儿忙住口不说了。晴雯反倒笑着招呼来人:“怎地走得这般慢?”见春燕和惠香等人也在人群中,忙招呼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开了妆匣过来,我要补补妆!” 春燕惠香听了,果然依言捧了妆匣过来。晴雯一面拿脂粉匀脸,一边笑着向丽娘等人解释道:“方才路上见了赖二爷,只说要护着我走一段路,谁知才走了几步,他有急事竟先跑了。我一时贪玩,竟在这雪里摔了一跤,虽没甚么大碍,但妆却是花了。幸而又遇到了平大爷,陪着我说了一会子话,你们才过来了。” 丽娘看晴雯神色,心中固然有所猜疑,但见晴雯已将诸事描补妥当,却也不好得罪人将事拆穿,笑道:“正是呢。这路上虽已清理过,到底天冷路滑,我们几个女眷实在是有些艰难,还望平大爷从旁护持才好。” 正说话间,晴雯早已装扮妥当,春燕收了妆匣,平哥儿便陪着一行人直往前方而去。 又走了些时候,却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座小亭翼然于山体一侧,便知目的地已是近了。正欲鼓舞士气、马不停蹄之时,忽而听得求救之声隐隐约约传来。 晴雯耳朵最灵,抢先道:“有女子在求救。” 众人相顾而望,都觉诧异,这西山向来是王孙公子游玩之所,那闲杂人等惟恐避之不及,如今又是天寒地冻,如何会有落单女子? 只是那女子求救之声一声声传来,渐渐转为清晰,众人都没了主意,只管望向平哥儿这唯一在场的男丁。晴雯道:“如今天寒地冻的,这女子莫不是被歹人所欺,这才流落此处?莫要冻坏了身子。” 平哥儿闻言,便主动请缨,前往探察,不多时扶着一个年轻女子回来,只见这人满面泪痕,只穿着贴身红绫小袄,下头裙子亦是单薄,已是冻得面色乌青了。 晴雯见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忙吩咐惠香从衣包中取出一件翡翠撒花洋缎大袄和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要她换上,又将手中那个镂空掐丝喜鹊绕梅的黄铜手炉塞到她手中。 那女子披上衣裳,又抱着手炉暖了一阵,这才缓了过来,向晴雯拜倒道:“小女子兰香绣坊惠娘,蒙姑娘大恩,日后必有所报。” 众人闻言,不免大惊失色。冯紫英之外室丽娘抢先反应过来,失声问道:“可是那位天赐妙手、专能仿慧纹的惠娘吗?” 惠娘见有人认得她,脸上羞惭之色一闪而没,矜持之心又起,只向着丽娘略略一点头,转头向晴雯求恳道:“惠娘遭小人暗算,个中种种不好细说。只求小姐再发慈悲之心,使人送我回城,他日必有重谢。” 在场之人听惠娘这般说,便知晴雯衣饰华贵,富丽堂皇,故而惠娘这等眼光,也将她认作高门之家出来赏雪的正头小姐了,这才只向晴雯一人求救。 丽娘心下忖度晴雯不过是个丫鬟,只怕兹事体大,不能自主,欲过来解围,才笑着说了一句:“你有所不知,这位是……” 就听见晴雯淡淡吩咐道:“这又算得了甚么大事。吴妈,你且扶着这位惠娘姑娘下山,寻两个稳妥的小厮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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