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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大家的先是一愣，紧接着扬手给了小丫鬟一记耳光，压低声音指着鼻子骂说:“说过多少次了，在这府里不许叫我奶奶。那走路前呼后拥、高高坐在屋里发号施令的才是奶奶呢。若再说错话，仔细你的皮！” 小丫鬟捂住半边脸唯唯诺诺，又听赖大家的喃喃道:“爷们屋里的丫鬟们不过如此，再怎么见识过大场面，到底逃不过一个贪字。看她们面上神情，虽是强撑着，但我怎会看不出来她们的心思？咱们家老奶奶年轻时候吃过长相的亏，故而才会以为长相标致些的便一定是有福气的，殊不知，能在房中顶得住明枪暗箭，一直高调张扬还不翻船的，那才是真本事呢。她若连这点风浪都应付不了，也就不值得我赖家替她出头了。” 小丫鬟只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痛，虽听不懂赖大家的在说什么，但也不敢追问，只得亦步亦趋跟着赖大家的去了。 绛芸轩中。这边袭人才拿起那件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来，捧在手里略看一看，突然笑起来。 “平儿说琏二奶奶前几日也做了件大红猩猩毡的衣裳，花了二百两银子，说内里是貂皮做的，她还嫌太便宜了，说皮子成色不好。我只当赖家有钱，做的衣裳也必是如这般好的。却想不到他们只用灰狐皮，何况看着皮毛色泽，也不是上上等，只怕连一百两银子都不到吧。” 又指着那银鼠短袄说:“这短袄却是仿内造的，比起咱们家奶奶们身上穿的内造衣裳，也差了不少。” 碧痕撇嘴道:“我的好姐姐，你好大的口气，咱们的月钱才多少，便是几十两银子，也是极难得的了。” 袭人冷笑道:“在你虽是难得，在晴雯却不过一日针线的工夫。” 晴雯听袭人话音不对，那酸溜溜里夹杂着一些挑拨，大为诧异：她印象里袭人明面上一向温柔和顺，大度公允，怎会这般说话？忙道：“这是哪里话？咱们谁没个得赏赐的时候？谁比谁难得了？我哪天不做针线活，难道竟天天得赏赐不成？” 茜雪也在旁边说：“赖家虽有钱，但一向恭谨，懂尊卑知进退，便是做的衣裳，也必要次主子们一等，才是不忘本的意思。这又有什么好嘲的？” 袭人笑道：“是了。我倒忘记这茬了。晴雯你到底是赖家出身的，如今活做得好，得了赏赐也是应该。” 这话里话外就有嘲讽晴雯出身的意思了。偏这件事情辩驳不得。晴雯气得柳眉倒竖，正待说什么，贾宝玉却早已觉出气氛异样，打圆场笑道：“方才还在说肚兜的事情呢。晴雯姐姐一手好针线，老太太当日都是赞不绝口的，如今赖奶奶那边也喜欢，可见必然是错不了的。既如此，我这边的针线，就偏劳晴雯姐姐了。”一面说，一面向晴雯深深作揖，目带求恳之色。 晴雯原本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如今言语上受了袭人的嘲讽，本不欲善罢甘休，待看到宝玉眼中求恳之色，却是心中一软，就此罢手，含糊着应下了。 袭人先前因平儿和鸳鸯过来敲打她一事，已是憋了气，心中不服，况且赖家送了衣服过来，这般体面，摆明了看好晴雯故意抬举她。故而袭人心中危机感愈发浓重，焦躁不安间，难免说了几句过于尖刻的话。一语既出，连自己也觉得诧异，如何竟恨到这般地步？但心中却觉得畅快起来。 袭人自忖晴雯性子太急，若是果真吵起架来，自然不是自己的对手，就算有茜雪从旁相帮，胜负还在五五之数。况且袭人平日素有温柔宽宏的好名声，善于用小恩小惠收络人，一向颇得外头丫鬟小厮婆子们的心，就算闹了出去，料也无妨。 袭人这般左右盘算一番，笃定自家不会吃亏，不料才开口说了几句话，贾宝玉这个素来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就忙着过来打圆场，竟然肯定了晴雯在绣活上的造诣，并且扬言要把日常穿的用的针线，交给晴雯打理。 贾宝玉本意是以和为贵打圆场，不料却是犯了袭人的忌讳。试问哪个女子肯让自己枕边人穿别人的针线呢？平日里袭人俨然绛芸轩大总管，日理万机，累固然是累的，在贾宝玉跟前叫苦撒娇是必须的，但是一边喊累一边不愿意放权也是真的。贾宝玉再怎么细致，如何能体察女儿家这一番曲折幽微的心思？ 因袭人心中不安，当夜伺候贾宝玉睡觉时，故意半推半就，雨霁云收之时，趁机大吹枕头风，将心中顾虑拣了那要紧处向宝玉倾诉，无非是为了晴雯出门买胭脂的事情，她受了多少委屈，平儿如何如何说，鸳鸯又如何如何说，如今来了个比贾母年纪还要大的赖嬷嬷如何如何看重晴雯，如今贾宝玉还要穿晴雯的针线之类，低低切切，婉转哀怨，道尽了心中委屈。 两人云雨初毕，袭人正是海棠春睡，人比花娇的时候，贾宝玉如何不怜惜？只是他心中对晴雯也是一般怜惜，不肯厚此薄彼。他眼光高性子挑剔，对晴雯的一手好针线倾慕已久，早就想穿在身上了。 贾宝玉当下只得搂紧了袭人，哄道：“我当什么了不得的。只怕是你心思太重，平儿姐姐和鸳鸯姐姐，未必心里就存了这个意思。那赖嬷嬷之事，更加荒唐，不过几件皮子衣裳而已，日后你在我身边待久了，还怕没有？更好的都有呢。到时候我禀明了太太，要她那穿不着的衣裳给你几件，岂不是更好？只有一件事，我的那些针线，日里已是托给了晴雯，不好再朝令夕改的。你事情多，很应该索性撂开手去，好好休息才好。” 袭人得了贾宝玉的话，虽然素知这些王孙公子口头没个把门，往往是说过算过，睡一觉起来就抛在脑后不记得了，但是那言语太过美好，还是忍不住有所期待。 当天夜里，袭人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王夫人一力做主提拔了她当姨娘，从此每个月二两银子一吊钱，和府里熬油似的熬了很多年的赵姨娘周姨娘一个待遇。她从此扬眉吐气，成了人上人，因她是宝玉旧人，就是后头的宝二奶奶过门了，也得敬她几分。 袭人梦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戴着满头金钗珠钏，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坐在八抬大轿里回娘家，四周有丫鬟婆子与她拿着手炉和衣包，前呼后拥围了许多人，又体面又排场。连琏二奶奶这样眼高于顶、大权在握的当家人，都要上赶着讨好她，变着法子把新做的大毛衣裳送给她穿。袭人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坐在八抬大轿里却忍不住捂住嘴偷笑。 袭人从睡梦中笑醒的时候，正是夜里三更时分。贾宝玉睡相不好，四仰八叉半压在她身上。袭人心里甜滋滋的，又有些害羞，仗着绛芸轩中一向只有她陪侍值夜，左右无人看见，忙悄悄挪下床来，到旁边床上安歇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细细推演那梦境。 想一回，笑一回。心中暗道：好生奇怪，如何这梦境栩栩如生，历历眼前一般。八抬大轿是明媒正娶啊，一个小小丫鬟如何当得起宝二爷的八抬大轿，何况方向也不对，哪里有往娘家抬的道理？想着想着，却禁不住生出一些渺茫的盼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袭人梦境参考了红楼梦第五十一回 ，袭人娘死了，袭人归家时候的场面。衣饰穿戴和那里的描述相同。但实际上袭人没有过明路被提拔为姨娘，王夫人只是私下里用自己的私房钱给她姨娘的待遇而已。没有过明路是后期她不得不离开贾府的原因。此外，王熙凤也不是想讨好她，送衣服也只是看在王夫人面子上。 “八抬大轿”来自原作中贾宝玉和袭人的戏言。男人的戏言做不得真，贾宝玉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袭人过门的。 梦境有夸张的成分，反映了角色内心急于争荣夸耀的心情。
第42章 陈弊 当夜，茜雪悄悄寻了个机会和晴雯说话，说绛芸轩中看似和睦，其实已经势同水火，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必然要做一个决算才好。 晴雯吃了一惊。她虽有意同袭人一争长短，却只当是丫鬟之间的话语权之争，只消好好做事即可，纵有高低长短，胜利者和落败者却仍然能在同一屋檐下和和气气，不料茜雪竟然这般郑重其事。 “我知道你是个直肠子，平日里有什么不满，嚷将出来，骂一通也就好了，第二天转头就忘。但别人却未必这般好说话。”茜雪正色道，“袭人心计了得，已是一而再、再而三与你我下绊子。我只当请了我家外祖母和赖奶奶出来夸你，又有老太太派了鸳鸯和平儿来提点，咱们的日子能好过些。谁知你才得了赏赐，她就在旁边说些酸话，又故意提醒你出身，我看她是恨不得将你我二人吃了呢，哪里像是会偃旗息鼓的样子？” 晴雯点头：“袭人向来稳得很，我也料不到她竟会说那些刻薄的话。” 茜雪冷笑：“只因在她心中，宝二爷房里事事都要以她为尊，如今赖奶奶却使人送了大毛衣裳来，摆明了更看好你，她就急了，才口不择言。先前她故意使绊子想撵我走，也是一样的道理。撵走了我，她才好在宝二爷房中立威呢，只是为些许私利就下这等辣手，何曾顾及过我的死活？她可想过，若我果真被这么赶出去，名声尽毁，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晴雯心念转动。前世里她和袭人自然也是不睦的。两人为了宝玉房里的话语权、宝玉心中的地位明争暗斗了不知道多少回。到头来袭人因投靠了王夫人，成为未曾过明路的准姨娘，终于压了晴雯一头，但是若是论宝玉心中更看重谁，就难说了。 晴雯料定前世里袭人看不惯自己，但到底未曾亲见袭人向王夫人告密，也不好指认说肯定是袭人施手暗算的自己。茜雪因为袭人一句话差点被撵，却是实打实的。若是果真被撵，那被主子撵出去的丫鬟定然无处可去，凄凄惨惨。这仇着实结得大了。怨不得茜雪想报复回去。 只是—— “只是袭人做事谨慎，滴水不漏，又和宝二爷颇为亲密。想挑她的错出来，并非易事。”晴雯一脸担忧，“就是她今日说话刻薄些，也不过是姐妹们的寻常玩笑口角，当不得真，更算不得什么大事。” “宝二爷一向爱护女孩，何况和她有肌肤之亲，岂有不护着她的道理？所以想要扳倒她，非得是了不得的大事不可。”茜雪侃侃而谈，信心满满，“她固然做事谨慎，她家人就未必了。前些时候为了制那茉莉粉，她央她哥哥到处买茉莉花的种子，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银子。从前我不怎么出门，不知道里头的关窍，咱们屋里的人都说多亏她哥哥仗义帮忙，我就信了。如今出了几回门，我才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便是最上等的茉莉花种子，也不及她哥哥报价的十分之一。这蒙骗主子，暗中牟利，却是了不得的大罪，不可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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