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平哥儿眼中神采全无,俨然一副受了重创的模样,来顺语气稍缓和了些,半哄半劝道:“平兄弟,你且听我一言。如今这世道,欺男霸女者有,烧杀抢劫者有,那极出色的标致女子,就该长于深宅大院,达官显贵之家,出入前呼后拥,家丁仆役开道,丫鬟婆子护持,方能保一个周全,咱们这种小门小户是护不住的。那日晴雯妹子初次出门,我不过略微松懈些,带着她在闹市里露一露脸,就有市井无赖围上来,若非你从旁相助,还不知道会闹出甚么来。你好好想想,这样的人物,岂能是咱们这种人轻易肖想的?” “咱们这种人,如何就想不得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罢了。”平哥儿忍不住道。 见来顺似懂非懂,一脸惊讶张大嘴巴,平哥儿又道:“你带来那食盒,是致美楼上等的货色。酒蒸鸭子、酱香羊肉、芙蓉鸡片、清汤燕菜都是招牌菜,也不过尔尔,若我掌勺时,定然比这个好吃。还有那绿畦香稻粳米饭,却不是正宗进上的玉田碧粳米,米粒粗短,色呈白色,只是拿绿菜叶子拧成的汁泡过,瞒那没见识的人也就罢了,又怎能瞒得过我的舌头?” 来顺心知平哥儿所说“没见识的人”,这是把他一道骂进去了。在贾府,绿畦香稻粳米饭虽不罕见,却是只有主子们才有资格时常享用的美食。虽然贾家宽待下人,偶尔赏赐下来,来顺有幸吃到过一两回,又如何能区分其间的真假? “你于庖厨之道,确实颇有天分,年纪轻轻,就能有这般火候,怪不得惠丰堂的掌柜那般看好你。想来是家学渊源,又或者是少年时得了际遇,巧遇名师。”来顺想到这里,也不再计较平哥儿言语,“只是这京师之中,勋爵名流之家多如过江之鲫,你虽在薛家当大厨,离那真正的体面还差很远。” “若我辞了薛家的差事,去致美楼当厨子呢?听说他家虽以鲁菜闻名,因太上皇南巡后对江南名菜念念不忘,故而对江南那边的厨子也是极欢迎的。致美楼是京城最知名的酒楼,不必给惠丰堂面子,未必不肯聘我。致美楼常有勋爵名流之家流连,楼中的名厨身家不菲,未尝养不起家丁丫鬟,一样也能先呼后拥。”平哥儿意气峥嵘。 “这——”来顺迟疑。他看着平哥儿一本正经的样子,甚是糊涂不解:若说平哥儿因芙蓉花帕子一事表错了情,如今误会已然解开,怎么还一副不依不饶不肯罢休的样子? “再者东平王府每隔数年就会办一次饕餮宴,听闻对江南菜系也是极为推崇的。若我有机会参加饕餮宴,幸得脱颖而出,举荐为御厨的话,便再不是白身。听闻尚膳正的官职是正四品,不知府上主事的工部员外郎政老爷,如今是甚么品级?敢问四品恭人和府上少爷的屋里人,这孰高孰低,又该如何区分?”平哥儿问。
第64章 隐忧 来顺瞠目结舌。 他时常与人为善, 再加上国公府家仆的身份在外头颇有体面,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众人年纪相仿,少年人自有意气, 也常聚在一道说些大话, 言语浮夸。但从未有人这般眼高于顶, 言语间视举荐御厨为探囊取物, 连贾府中人甚为津津乐道的贾政的从五品官职,竟也被瞧不起了! 自新皇登基后,御膳房颇受重视, 亦有官级之论, 设有尚膳正、尚膳副、尚膳等官职,但以厨举官, 到底不是正途, 哪怕升至顶也不过正四品尚膳正,怎能比贾政由主事一步步升职为工部员外郎,在官场上更受看重、更有前途呢? 何况受举荐为御厨, 本就是万里挑一、机缘巧合、千难万难之事, 御厨房里的御厨们又个个身怀绝技,要想在众御厨中出类拔萃、独占鳌头,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贾宝玉则是国公府里受尽国公夫人贾母宠爱的小少爷,就算将来科举无望, 还可使些银子捐一个前程在身上, 故友知交遍布天下, 相互提携、人情往来一应都是停当的, 就算过些年贾母去了, 荣国府分家,贾母那些金的银的、攒了一辈子的私房钱, 少不得要分宝玉许多。这般算来,富与贵皆有了。平哥儿又拿甚么与他比? 但是平哥儿偏偏不管不顾,就是要与贾宝玉比个高下,在他这一番歪理邪说之下,居然还得出个晴雯嫁他比跟着宝玉当姨娘好的结论出来。这番言论委实太过惊世骇俗,来顺始料未及,竟被他问住了。 半晌,来顺方结结巴巴道:“虽是如此,但做人总要脚踏实地的好。说一千道一万,你如今都只是薛家一个厨子,若同宝二爷房里的丫鬟有甚么牵扯,大不妥当。你可知道就为了前些时日你做了一碗醒酒汤,我那晴雯妹子受了人多少闲话?常言道人言可畏,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被人那般污蔑,叫她如何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幸而宝二爷不曾听到这些闲话,不然的话,宝二爷又如何看她?” 遂绘声绘色,将他妹子茜雪转述的那日所见所闻悉数说了一通,一面说,一面微感懊悔,应当一开始就说这个的,这本是一件大有道理之事,结果扯了许多别的,险些被平哥儿带进沟里了。 平哥儿听后也大吃一惊。他未曾料到,本是一碗小小的醒酒汤,在后宅女人们勾心斗角之下,居然能做出这许多文章来。他虽曾误会晴雯对他有意,又不由自主为其姿容而倾倒,但扪心自问,并未做甚么出格的事,不料竟闹到这般地步。所幸晴雯吉人自有天相,那试图造谣的丫鬟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罚。如此一波三折,虽然结局大快人心,但若是亲历其事者,难免后怕。 想到此处,平哥儿突然悟出来顺来意,冷笑一声,劈头问道:“只怕来顺兄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吧?怕我表错了情,会错了意,不慎在外面露出些行迹,被有心人当成话柄大做文章,误了你家妹子的前程?” 平哥儿这般直白,来顺反倒有些尴尬了,本是一件正大光明理直气壮之事,被这么一问,反倒有些小家子气了。只得结结巴巴道:“承蒙错爱,只是……只是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因闲人多,最是喜欢无事生非的,我那晴雯妹子心气又高,性子又要强,如何禁得住这般言语?” 平哥儿见来顺承认,固然在意料之中,心中却难免失望难受。他最是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别人这般嫌弃?当下涨红了脸道:“你放心。我这便去向薛家请辞,从此决不在她面前出现,再误不了她的前程!” 来顺见他这般说话,却是吓了一跳。他知道薛家财大气粗,在薛家掌厨轻巧事少来钱快,实是个巧宗。若是平哥儿就为了他一席话辞去这样的差事,这叫他如何过意得去?原本茜雪也只是要他告诫平哥儿而已。 忙道:“却也不必如此。如今事情都已说开了,皆是一场误会。平兄弟只消言语间严谨一些,莫叫别人牵强附会,再起风波便好。” 平哥儿摇头道:“来顺兄不必劝我。也不独是为这一桩事的缘故。先前梅姨生病,无人照料,不得已才当街卖面那般窘迫。后来得了晴雯姑娘赠银,又托福觅到了一位进京谋职的名医,仔细调理之下,如今连病根尽去了,这才腾开手来,为前程打算。去薛家掌厨原本也是权宜之计,只为长些见识,领教领教上京风物。如今所见,不过如此。合该早早另做打算,去大酒楼谋一份差事,一展身手方好。” 其实当日寻觅差事之时,也有几家和惠丰堂素来不睦的大酒楼想要抬举他,拿他作筏子攻击对家,他却偏偏选了薛家,心中实则存着若有缘分、同晴雯再见几面的妄念,不意竟闹出这等事来。想来却是他太过一厢情愿,把事情想简单了。既然被人嫌弃至此,也无谓再做逗留,不若去外面闯荡一回,拼下一份家业出来,到时候不愁没有那容貌既美、又真心仰慕他的女子垂青。 来顺心中不安,再三劝阻,无奈平哥儿主意已定,只得劝道:“我听闻薛家同京中各大酒楼素有来往,有些交情。既是要另谋高就时,何不请他们与你一纸荐书?倒省去许多麻烦。” 平哥儿笑道:“万事随缘罢了。我岂有去强求的道理?”当下起身送客,亲将来顺送至大杂院门外胡同口,这才回转。正是春寒料峭之时,迎面一阵寒风入怀,不觉被吹了个透心凉,更加意态萧索。 梅姨站在大杂院门口迎他。方才平哥儿和来顺说话时,她就在一墙之隔的耳房里,有甚么动静能瞒得过她去?她素知平哥儿从小聪明俊俏,颇受女眷追捧,这般受人嫌弃,在他而言只怕是平生头一次,如何不委屈?漫说是平哥儿,就连她这个看着平哥儿长大的都觉得委屈。 “我的哥儿,你受苦了。”梅姨眼眶泛红,“你本该是金尊玉贵、人上之人,又怎能受这种委屈?区区一个丫鬟,只怕还与她家主子不清不白,如何配得上你?连给你端洗脚水都不配!都是我不好,弄丢了东西,我……” “梅姨,你又说甚么胡话?我算甚么人,哪里金尊玉贵了?平日在家里说说笑话也便罢,教旁人听见,岂不惹出是非来?”平哥儿赶紧喝止她,“这天底下哪有甚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李建成当着好好的太子,转眼就成了李世民的箭下亡魂。杨玉环得势时姊妹兄弟皆列土,转眼就在马嵬坡祭旗了。哪里有安享万年的富贵?都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罢了。你看那四王八公,当年军功起家,何等富贵,但如今清平盛世,难道竟不怕功高震主,来一招杯酒释兵权吗?” 梅姨见他这般说,不由得气笑了:“你还说我。难道你如今站在这风口里,竟不是在胡说八道,竟不怕惹出是非来吗?家里花钱给你请先生教识字,不是要你学些稗官野史,然后站在风地里信口雌黄、惹祸上身的。” 平哥儿笑道:“此间虽嘈杂,却都是好朋友,再没那些兄弟阋墙、勾心斗角的龌龊事。住在此间,却是安心得很。” 梅姨摇头道:“虽是如此说,此地鱼龙混杂,到底不是正经人的居处。他日等你在酒楼寻到差事,总要另赁了独门独户的院子才好。” 两人只顾拣些轻松愉悦的事情说,烦恼尽去,一路相扶,直至屋里。 = 来顺先还了食盒,径直回到家里。茜雪在家中等候消息,已是等了半日。 来顺笑道:“你这也太心急了。你二哥出马,难道还有办不成的事情?”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末了感叹道:“我竟从来未见过这般狂傲的,竟说跟了他比给宝二爷当姨娘好呢。” 茜雪见事情已然办妥,若那厨子果真从此辞了差事离得远远的,便少了一桩心事,心满意足道:“想来这必然是他们年纪轻,不知道世道艰难,在那里信口开河呢。晴雯也口口声声说不想当宝二爷的姨娘,说甚么只管一心服侍宝二爷,待报答了他的恩情,等宝二爷成了亲就另谋出路。都是些孩子气的话,怎能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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