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迟疑间,却远远看见屋前红衣影子一闪,晴雯看得真切,不是贾宝玉又是哪个?当下再不顾其他,跟来过去。 晴雯到了跟前,见宝玉蹑手蹑脚,正在隔着玻璃窗户往屋里面张望。刚压低声音,在身后叫了一声“宝二爷”,宝玉受了惊吓急转身,见是她,忙一手捂住她嘴巴,另一手摆了一摆,往屋里指了一指。 晴雯会意,遂屏神静气,两个人一言不发,只看那屋里动静。却见铺陈残破,竟不似长孙长媳屋里应有的气派,和记忆里天差地别。床榻之上,影影绰绰躺着一人,一个小丫鬟在旁边伺候着。 猛然听见那小丫鬟带着哭腔道:“瑞珠越发没个成算了。只是让她去灶上要些热水而已,又不是甚么要紧事,难道灶上竟连这个也要为难咱们吗?奶奶且放宽心,我去去就来。” 贾宝玉和晴雯听见小丫鬟要出来,忙躲在一边。等那小丫鬟走出院门外,方重新回到屋门口。 晴雯心中砰砰乱跳,只觉得眼下之事,处处透着诡异,心中疑惑不已,电光石火般,突然想起上辈子听到的些许风言风语。 记得上辈子蓉大奶奶秦氏是秋冬之交突然殁没的。起初风声都说她经了一位名医的诊治,一日好似一日了,都指着她一时痊愈,依旧打理宁国府,迎来送往,酬谢内眷,谁知二门上传事云板响处,传过来殁没的人竟然是她,阖府都有些惊疑。 便渐渐有些风言风语传出,都说她竟同她公公珍大爷有染,丑事被人撞破,这才羞惭自尽;又有人说她先前那诸事妥帖、会打理内宅的名声,也全赖了珍大爷从旁一力支撑,不然的话,一个五品穷京官的女儿,何况只是从养生堂抱养、亲生父母不知何处的,如何能在贾府这种跟红顶白、捧高踩低、一个个皆长着一双富贵眼睛的地方立足,又怎能坐得稳这长房长媳、蓉大奶奶的宝座? “宝二爷,此处不是你能呆的地方。快快随我离开,莫要叫老太太知道了生气。”晴雯想到此处,忙压低了声音向贾宝玉说道。 贾宝玉摇头道:“不可。她一届弱女子,不过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而已,就算做错了甚么,难道竟要了她的命不成?”一边说,一边就要趁着无人,往屋里闯。 晴雯一听这话,便知道宝玉预先也得到了些风声。他是爷儿们,又和蓉大奶奶之弟秦小相公交好,预先得到些消息也不足为奇。 晴雯一力苦劝,哪里拉得住贾宝玉。不想两人一番争执,屋里人听得清清楚楚,突然扬声唤道:“是谁来了?” 贾宝玉看了晴雯一眼,走进屋里。晴雯只得跟着进屋。 进屋看时,只见蓉大奶奶秦氏蜷缩在床上,昔日妍丽容色早无影无踪,面色蜡黄,那脸上手上瘦得连肉都没有了,依稀显出骨头的形状来。 “竟……竟是宝叔?”秦氏轻声道,声音里又惊又喜。 晴雯知道贾宝玉的脾气,最是怜香惜玉不过,此情此景,料得再难劝返,定然是要对那秦氏说出一大篇劝慰的话来,心一横,牙一咬,向宝玉道:“此处干系太大,二爷不可久留。我且在门口望风,万望二爷以名声为重。一旦踏错一步,怕是万劫不复。” 贾宝玉忙斥道:“你胡说些甚么?” 其实他心里清清楚楚,会芳园那《长生殿》的戏目意有所指,尤氏特意邀了贾母前来,决计不是单纯吃酒听戏那般简单,只怕事情捂不住了,这就要请了老太太的示下,其后便要定下惩戒了。 他心中也清楚,晴雯这般言语,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维护他的一片私心,按辈分他是秦氏的叔叔,这次探望若是被旁人瞧见,不定编出甚么故事,传出甚么怪话来。 但是秦氏就在旁边听着,怎能叫美人伤心,芳魂落魄? 秦氏听得清清楚楚,叹了口气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丫头甚是忠心,是全然体恤宝叔的一番心意,宝叔不可怪她。” 晴雯听她声音,精神倒还好,不像久病之人那种气若游丝的情态,不由得又生疑窦:这样的人,怎会突然说没了就没了的呢。 那秦氏又道:“侄媳妇是走错了路,再无生机了。此处更无旁人会来。只有贴身服侍我的两个丫鬟宝珠瑞珠,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忠心得很。宝叔但请放心。” 晴雯闻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虚虚站在屋门口,一任他们年幼的叔叔和年长的侄媳妇二人说些平日里不应说的体己话。她最明白宝玉的心思,料得这些体己话定然于私情风月之事全不相干,无非伤春悲秋、怜花悼花而已。 岂料先开口的却不是贾宝玉。 只听那秦氏说道:“侄媳妇只因走错了路,是万死莫赎了。虽有苦衷,亦辩无可辩。仔细想来,这宁荣二府之中,只有琏二婶子和宝叔两人,真正不计较侄媳妇出身,真心相待的。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莫名得府里青眼,有了这么一场富贵,又有几个长辈真心待我,竟无以为报,说来甚是惭愧。” 贾宝玉听她哀哀切切,这般道来,心中真个比针扎的更难过。他甚至想,哪怕秦氏果真同珍大哥有甚么,其实也不能算她的过错。她一个养生堂抱养的寒门女儿,要坐稳蓉大奶奶的位子,谈何容易,怎能少了长辈的维护支持?以珍大哥平日的喜好,秦氏这般美貌,又这般才干,难保不动心,难道珍大哥强行索要之下,秦氏竟能推辞吗? 当下贾宝玉呜咽道:“且莫要说这些闲话。你且养好身子要紧。” 秦氏道:“侄媳妇万死难辞其罪,已是不中用了。如今细细想来,家中还有一件大事未曾有着落。今日万幸宝叔不嫌弃,甘冒奇险过来看我。少不得托付宝叔了。想来这宁荣二府,宝叔是最有慧根、最有指望重振家声之人,又最得老太太宠爱,这件大事,惟有宝叔开口,最是妥当不过。” 贾宝玉听她这般说,只得问道:“是甚么大事?” 秦氏遂缓缓道:“咱们家自军功起家,传到你侄子这辈,已是有五代了。这都是祖宗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基业,咱们做后辈的,才得以安享荣华。但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年咱们家效忠的主子,已是龙驭上宾了。如今也不过仗着太上皇和皇太后、老太妃娘娘这些人念旧,赐下些恩泽,方有现时的体面。只是,这体面岂能长久?新皇岂能容军中大权旁落?再者,太平盛世,军功原本就没有文职更好出头。若是有朝一日,乐极生悲,大厦将倾之时,又该何以自处?” 贾宝玉从小自温柔富贵乡长大,平日但有所虑之事,也不过伤春悲秋,或是同姊姊妹妹们拌嘴诸如此类。在他看来,贾家之荣华富贵,是理所当然、合该如此之事,他不曾真正想过富贵之由来,也不曾忧虑富贵之末路。故而他对秦氏之言,兴致缺缺,只勉强顺着秦氏的话头问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是好?” 那秦氏见他见问,面上忽做喜悦之色,道:“侄儿媳妇已是想出了一个永保无虞的好法子。”(注一) 遂细细说来,说了一大篇高论。晴雯在旁听得头昏脑涨,似懂非懂,只知道蓉大奶奶大致是说,当年宁荣二公设下家塾,是为后世子孙计深远、由军功转文职的绝好法子,她只担心将来败落之时,此处无人供给,遂自消亡。蓉大奶奶说她早查过朝廷律例,知道哪怕抄家之时,祭祀产业也不必没收。故而建议将家塾设于祖茔,将那家塾费用一应并入祭祀供给之费,族中定下成例,由各方轮流供给,有余力之时多在此账目下置些田庄房舍,哪怕将来抄家,也可靠了这些东山再起。(注二) 贾宝玉亦听得头昏脑涨,含泪道:“你费心了!千万养好身体……” 秦氏笑道:“若果真能遂此事,侄媳妇也就再无憾事了。”反借口此处是非之地,催着贾宝玉速速离开。 贾宝玉无奈,虽依依不舍,也只得和晴雯一道离去,在外面窥视多时,见果然有两个丫鬟抬着一桶热水回来了,想是秦氏所说的宝珠瑞珠。这才放下心来,同晴雯一起回到会芳园。 袭人忙率了众丫鬟迎了上来,一面与贾宝玉整理衣裳,一面问:“去了哪里?怎地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晴雯怕事情走漏,贾宝玉名声亦要受损,忙笑着回答:“快别提了,你们猜我在何处寻到宝二爷的?竟是在园子的一座楼阁上!” 袭人更起了疑心,忙问缘故,晴雯笑道:“想是宝二爷吃醉了酒,有些迷糊,因在园子里看花看倦了,胡乱寻了一间房竟睡着了。怪道咱们把这园子翻过天来,也寻他不着。原来那楼阁里竟有一间书房,平日里少人打扫的,宝二爷睡在那里,这才沾了些尘土。” “书房?哪里的书房?”袭人曾与贾宝玉有过云雨之事,在这上头特别小心,因晴雯容貌甚美,一向暗中防着她,生怕她也同贾宝玉有甚么风流事,抢过了自己的风头去。故而细细追问,不依不饶。 幸而晴雯对会芳园甚是熟悉,眼睛眨都不眨,张口就来:“就是园中那间书房啊,房中挂着一副美人图的,最合宝二爷的眼缘了。” 袭人还要追问时,旁边檀云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既是有美人图,想来错不了了。”旁边诸丫鬟都知道贾宝玉素来性情,忍不住附和,袭人只得不再问了,只在心中暗暗琢磨,细细观察两人行迹间可疑之处。 当日直闹到黄昏。贾宝玉这才随了老太太、王夫人一同回去了。 待到晚上无人之时,晴雯忍不住瞅准机会,低声问贾宝玉,蓉大奶奶字字泣血,想来思虑已久,定是珠玑之言,如今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要如何设法,禀明老太太方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注二均参考自《红楼梦》原作第十三回 。不是原文,是对原文的总结,但是大致意思差不多。这个可保永全的方法是曹公那个年代的人经过一番劫难以后,苦思许多年的感悟。世上应该再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所以本文直接参考了。
第65章 失玉 贾宝玉日里刚见过秦氏, 他一向是护花之人,正神思不属、为秦氏安危忧虑间,又怎会虑及别的? 何况在他心中, 贾家荣辱自有父亲叔伯这辈人顶着, 他只消做个富贵闲人即可, 便如贾蔷、贾芹之流一般, 整日会友饮酒,走马观花,这世间又有甚么值得他忧虑的? 因此秦氏泣血之语, 他因年纪幼小未经风雨, 竟无从领悟,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见晴雯一双美目之中大有问询之色, 知她纯真烂漫, 满心皆是自己,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妥帖,故意卖关子, 逗她道:“好丫头, 此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容后再议。你倒是先与我磨些磨来,我好写几个字是正经。” 晴雯哪里知道贾宝玉的心思,只当他同自己一般为秦氏那一席话而触动, 听他说要写字, 喜道:“好!好!二爷将来必是要从文职出头的, 多写些字必然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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