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房中的大丫鬟们本就是精挑细选、出类拔萃的, 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先前只因袭人挡在前头,故她们才华不显。如今老太太亲自发话, 个个都振奋起来, 真个是各司其职, 井井有条, 看着竟比袭人总揽大权时更好了些。 那先前不知底细、只满口夸袭人的婆子丫鬟,只当这回绛芸轩中必乱无疑,虽不敢置喙老太太的决定, 却也暗地里存了看笑话的心思。岂料半个月下来, 竟半点纰露未出,不由得都奇道:“原来宝二爷房中竟这么多能干的丫鬟, 先前倒是被埋没了。” 又有些人起初受了袭人的小恩小惠, 没住口夸袭人的,如今袭人不掌管银钱器物,那些小恩小惠自是没了, 由奢入俭多有不适, 竟有些人心生怨怼的,遂一改昔日的口风,道:“由此可见不是没妥当人干活,是袭人霸着不肯放手。我们不明就里, 见她焦头烂额, 拆了东墙补西墙的, 只赞她辛苦勤谨, 如今看来, 啧啧!” “正是呢。据我们看,如今茜雪管宝二爷房中银钱, 竟更好些。别的不说,那小丫鬟们的份例,从来没有克扣过。但凡从琏二奶奶那里领了月钱来,一转手就发了的,真个是清清爽爽。这才是我们家养女儿的风范,家里本不愁这个,自是不必靠这个揩油水的。” 茜雪自上次被暗算以来,已存了广施银钱,结惠下人的心思。她家在贾家经营数代,家境殷实,她又因投了那胭脂铺存了不少的利钱,荷包丰厚,施惠之时更比袭人正大光明,豪爽大方。故而趁机赞她的竟比当年赞袭人的更多了。 晴雯和茜雪早已同进同退,也从胭脂铺分得的利钱中取出银子来交与茜雪,要茜雪放在一起打赏众人。故而那些丫鬟婆子们也多有赞她的。不过半个月的工夫,贾府的下人们已是渐渐都知道,晴雯绝非像先前传闻里那般懒惰成性,只顾贪玩:“先前误信谣言,倒是误会她了。原来她除了掌管宝二爷的衣饰搭配外,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想来老太太身上穿的用的,多是她的手笔。这可是了不得的手艺,连外头那些资深绣工们,也多有不及的。” “如今宝二爷身上的衣裳配饰,看着更比过去鲜亮了许多,更显得英俊贵气了。想来也是她的巧思。果然人生得标致,便连眼光也不落俗套。” “她只是性子略急了些,平日里打骂小丫鬟时,略严苛了些。但我说句公道话,小丫鬟们都是由大丫鬟们带着学规矩的,若是做错了事,难道不该罚吗?难道纵着她等从小错变成大错,再似佳惠那般被撵出去?先前那袭人倒是佛爷似的,不怎么管教小丫鬟,人人都说她贤惠,结果连通灵玉被偷了都不知道,丢人丢到东府里去了。佳惠也被撵了,自己也被罚了,何苦来哉?” “对了,你们有没有听到风声。据说佳惠被撵的时候,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只说袭人害她?说袭人是人前人后两副脸孔,为了排挤异己甚么栽赃陷害的事情都做的出来?又赌咒发誓说便是化成厉鬼,也决计饶不过袭人去?” “这个我们哪里知道真假。只是这偷玉之事一出,袭人被罚得这般重,想是上头拷问出甚么来也未可知。再者,那佳惠从前粘袭人粘得甚紧,只没口子赞袭人好,事事都肯听从的,咱们都看在眼里。没想到竟出了这档子事。佳惠这辈子定然是翻不了身的了,她这时候说出的话,或许有几分是真?” “嘘,你们都轻声些。花袭人从那边走过来了。” 袭人没精打采从旁边经路过时,将众人这些闲话分毫不差,尽数收入耳中。她心头又是委屈,又是愤恨。一时想去辩解她从不曾克扣小丫鬟的份例,一时又想论证先前宝玉穿着搭配并不比现在差,待到看清说她坏话的那些人是谁时,又恨不得一把揪住,质问对方,为甚么拿了好处反倒恩将仇报,难道先前那些恩惠都喂了狗。 到了最后,她听到众人传闻佳惠之事时,不由得心头剧震,面色发白,那先前想同人争辩的心思却尽数淡了,只挺直了腰杆,越发做出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高高抬着头,目不斜视,从这些闲得没事、整日聚在一起唠嗑的婆子媳妇面前经过。岂料一不小心,脚底竟踩了石子,不由得几步踉跄,忙一把扶住连廊粉壁,好容易才未跌倒,遥遥又听得身后一场大笑。 袭人自知已崴了脚,强忍疼痛,几步一歇走回绛芸轩,那脚踝已是肿了老高,忙开了匣子取了药酒涂抹,一面按揉,一面在心中愤愤不平:那茜雪也就罢了,家中颇有体面,怨不得那起子趋炎附势之徒见她得了势,都去赞她的。但那晴雯,分明是奴才的奴才,最卑贱不过的出身,如何能得这般赞誉?她尚有哥哥花自芳和花家做倚仗,且这些年花家因得了她提携,已渐渐颇有起色,眼看着房子和地都有了。晴雯又有甚么?无父无母,只得一个姑舅表哥,据说极不成器,是真正连娘家都没有的人。贾府里那起子捧高踩低、都长着一双富贵眼睛的奴才,如何竟能对晴雯这般推崇? 袭人正在愤愤不平时,突然听见外面一阵热闹,小丫鬟打起帘子脆声说道:“鸳鸯姐姐来了。” 袭人心中一阵感动。鸳鸯是贾母身边的大红人,贵人事多,不常来串门,每每来绛芸轩,必然头一个就是寻她。她从前春风得意,对鸳鸯、平儿这些颇有实权的大丫鬟虽是极尽奉承巴结,刻意交好,其实并未存甚么真心,只图日常消息灵通,行事方便罢了。今日见鸳鸯肯在这个时候来探望她,百感交集,心道:这府里总算有人尚真心待我。 她忙着收拾药酒,一心想着被鸳鸯看到这副落魄之态未免不雅,猛然间听外间鸳鸯笑着问道:“晴雯可在屋里?我奉了老太太之命,正要与她些赏赐。”心中一冷,那药酒倒在炕上,顺着瓶子流出来了也未曾留意。 外间却是一片欢声笑语,竟如过年般雀跃。 茜雪笑道:“她这会子只怕还在廊下坐着绣花呢。你一路过来时,竟未曾遇见?想是绣花绣得久了,眼也花了,脖子臂膀也沉了,去一旁松散了。我这就命人去找,你先在这里略坐一坐,尝尝我们屋里的好茶。” 亲自斟了一盏枫露茶,捧过来,笑道:“这茶是宝二爷平日里最爱喝的,很是讲究,要斟了三四次才出色。偏宝二爷去学里向先生请教功课,晌午托墨雨带了话回来,说和秦小相公约好在外书房读书,夜里回来必是晚的,这茶也吃不成了。反倒便宜了你。” 鸳鸯见她意态轻松,谈笑无忌,依稀仍旧是数年前一起玩耍时候的情形,抿嘴笑道:“如今你得了老太太、宝二爷器重,终于不似先前那般躲着我了。” 茜雪只笑了一笑,以笑作答。她从小和鸳鸯一处长大,小女孩们亲密无间,嬉戏玩闹,除了她和鸳鸯之外,还有金钏、彩霞、紫鹃等人,都是玩得极好的,后来王熙凤嫁过来,又加了平儿,那袭人倒是后头才来的了。只因这些人中,大多混成了执事的大丫鬟,偏茜雪在宝玉房中郁郁不得志,每况愈下。若是换了旁人,必然一心钻营,凭着这些旧情套近乎,厚着脸皮也要同这些执事丫鬟们刻意交好,茜雪自重自爱之心却重,自言人以群分,因自己不得重用,反倒有意同那些得了势的大丫鬟们渐渐疏远起来。如今她得了贾母青眼,掌管宝玉房中银钱开支,自己有了底气,才开始渐渐同鸳鸯平儿等人重新亲近。 鸳鸯自然知道茜雪心意。茜雪刻意疏远时,鸳鸯固然心中叹惋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如今茜雪重新得势,她面上虽不说,心中却比谁都要欢喜。 鸳鸯遂低头细品那枫露茶,果见色泽微红透亮,香醇非常,不觉赞叹道:“怪不得旁人都赞宝二爷虽小小年纪,于这风雅一事上头,见识却最了得的。”想了想又道:“只是这烹茶一道,还是小事。如今据说宝二爷读书比先前用心了许多,老太太听说了,却比甚么都欢喜。你们这些伺候的人,着实功劳不小。” 茜雪笑道:“这才半月呢,又能有甚么功劳。也就晴雯平日常哄着宝二爷,多习几个字罢了,却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未成甚么气候呢。晴雯那傻孩子说,明知宝二爷不情愿,也必要督促他刻苦用功方好。” 又悄悄问道:“老太太突然发话说要赏晴雯,究竟是甚么赏赐?又是甚么缘故?” 鸳鸯是贾母心腹之人,自然知道分寸。贾母欲赏赐晴雯之事,早在半月前发落袭人的时候,已然定下,只虑着当日正值风口浪尖,恐惹人生疑,寻根究底之下,伤了宝玉名声反而不美,故刻意压了数日。 当日贾母同王夫人王熙凤等人说话时,鸳鸯就在边上伺候。个中情由,来龙去脉,她皆了如指掌,只是不便明说,遂笑道:“都是些旁人再想不到的大好处。等晴雯回来了,一时便都知道了。若问缘故么,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是老太太冷眼看着,晴雯做事极勤谨,做的针线甚得她心,忠心服侍宝玉,人又既聪明极知进退,才有这些赏赐。” 她越是说得含糊,越是引得众人猜测不已,都纷纷在心中想,究竟是甚么样的赏赐,才算得是鸳鸯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心目中,那旁人再想不到的大好处? 片刻之后晴雯回来了,却是在隔壁屋中听林黛玉念诗,听得出了神。茜雪忙笑道:“你虽因常伺候宝二爷笔墨,大略识几个字,却到底不通。想林姑娘那诗何其深奥,你如何听得懂?” 晴雯理直气壮道:“你怎知我心中焦虑。必得多学多问些东西,督促宝二爷读书时,方不至被糊弄了去!” 鸳鸯笑道:“好好,我必将这话回明老太太。老太太若知你们都在设法督促宝二爷用功,听了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众人面上虽如此说,却都知道贾宝玉异常淘气贪玩,平日就算读书,也更喜欢读些杂书,晴雯这番心意多半是要落空了,都嘻嘻哈哈,一笑而过。 晴雯听说贾母有赏赐,忙跪下行礼,鸳鸯不闪不避,身为传话之人代贾母领了这礼,方开口道:“老太太说你服侍宝玉甚是尽心,是忠勇之人。听闻你尚有一个姑舅表哥流落在外,预备给你个大恩典。”拍了拍手,几个小丫鬟原本在外面等着的,听了这信,都排成一排,捧着东西走了进来。 鸳鸯拉了晴雯起来,一样一样指与她看:“这一包是五十两银子,是老太太听说你姑舅表哥流落在外,说知道你虽已置下宅子,但到底还需置些田产,寻个营生,方是居家过日子的道理。这银子就预备着与你姑舅表哥置田产,或是做些小生意。” 她说话间,那小丫鬟已是将那包银子打开来,当众验看。众人抬眼看时,见都是一封一封铸有细纹的银锭,色泽雪白。贾府里虽都是一双双富贵眼睛,见惯大场面,这五十两银子却也是至少几年的月钱,况且是老太太的赏赐,又实惠又有体面,不由得都啧啧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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