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正欲行礼谢赏时,鸳鸯忙以手势相阻,带她来到第二个小丫鬟跟前,道:“老太太还知道你姑舅表哥尚未娶亲,特意赐下头面,预备着当娶亲的聘礼。” 她一声令下,第二个小丫鬟忙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打开。众人伸头看时,只见金光灿灿,那匣子里尽是些金银钗钏、翠环玉佩诸物,不觉惊呆了。 鸳鸯笑道:“我也不能瞒你,这并不是老太太的私藏。老太太说,这虽是聘礼头面,却也是日常佩戴之物,若太过贵重,反而不美。故而这翠玉的成色不甚好,金首饰也都不是纯金,只是鎏金,家常佩戴也是无妨的。只这式样难得,是前些年请了内用的工匠特意打造的,故看着比外面造的精巧些。” 又提高声音道:“前些年老太太有个极看重的丫鬟,原本是打算外聘的。故老太太请人打造了这些东西,预备给她添妆。谁知她命苦,尚未出门,竟夭折了。故这些东西留到现在。老太太说,平白放着倒可惜了,不若拿出来,预备着给你姑舅表哥当聘礼。” 晴雯虽心高气傲,此时却有些发怔。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首饰倒不甚贵重,加起来不过二三十两银子,但鸳鸯已是言明,这是贾母原预备着送给心爱丫鬟的添妆之礼,其体面光彩不言自明。晴雯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只觉得如同天上落了金子一般,浑然不知为何竟这般好运,那金子不砸别人,偏偏落在她身边的。 鸳鸯携了晴雯的手,又给她看第三第四个小丫鬟手中所捧之物,是两匹大红官缎,两个小丫鬟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很是吃力。 鸳鸯又开口道:“这两匹红缎,可做你姑舅表哥成亲时吉服之用。” 茜雪在旁跟着,心中隐隐不安,唯恐众人看晴雯得了这么多赏赐,暗中嫉妒使坏,有意使言开解,略释众人艳羡之心,听了这话不由得笑道:“老太太想得周全。只是外头那良善之家的好女子哪里是那么容易寻到的,晴雯也正为了这个头疼呢。这么好的官缎也只能压箱底了。” 鸳鸯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老太太已是想到了的。她已是和太太、琏二奶奶都说过了,说下次放丫鬟出来配婚时,寻一个好的送给晴雯的姑舅表哥,在外面当正头娘子,正是两全其美。” 她这般一开口,整个绛芸轩突然间鸦雀无声。众人皆惊住了。 除却那些颇有姿色的大丫鬟想着爬主子床,攀龙附凤之外,其余脚踏实地、知道进退的丫鬟们谁不把外聘当成是人生至高理想。有那心思伶俐的,已隐隐约约察觉贾母的意思,是有意给晴雯一个娘家,且这个娘家亦要同贾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受贾府照拂。 这种体面,这种体恤的心思,贾府又有几个下人能得呢?贾母既然为晴雯思虑得如此周全,那么她将来又会对晴雯本人做出怎样的安排呢? 袭人心思最是细密不过,虽人坐在里间里,却早已猜着了贾母未曾言明之意,只是不愿相信,掩耳盗铃罢了。一时间,她面色发白,额上尽是汗珠,竟不知道是因为崴脚的疼痛所致,还是惊惧恐慌所致。 晴雯身为当事之人,心中已是转过了千百个心思,那疑问就如没有头绪的线团一般,在她脑中萦绕,一时间晕晕乎乎,竟不知如何是好,幸得茜雪从旁提醒,才跪下磕头行礼,谢过了贾母的赏赐,又说还要再往贾母房中磕头拜谢。 鸳鸯代贾母受过这礼,又反过来向她行礼,贺她得了这许多的赏赐,又道:“老太太已是吩咐过了,不必再去谢赏。只好好伺候宝二爷便是,必得勤谨忠心的。若果真伺候的好时,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晴雯虽晕晕乎乎,不明其意,却在茜雪示意下,谢过了她的指点。鸳鸯又指点着小丫鬟帮晴雯把贾母所赐之物一一收拾妥善,这才告辞,欲往贾母处复命。 茜雪晴雯等人一直把鸳鸯送到钻山连廊处方回。前面就是贾母所居的上房,贾母既然已经言明不准当面谢赏,自是不好再去相扰的。 鸳鸯步履轻快,匆匆向前走,心中挂记着贾母房中许多等她裁决的杂事,刚到廊下时,岂料从旁花丛边上闪出一个人影,当面迎了过来,劈头就道:“你好狠的心!果然我如今失势了,你竟不理我了!” 鸳鸯吓了一跳,立身细看时,却见不是别人,正是袭人。只是不知道袭人是摔了一跤还是怎地,走路一瘸一拐,打扮也不如平日那般精致,颇为狼狈。 鸳鸯经过茜雪差点被撵之事后,对袭人的情分已渐渐淡了。特别是知道袭人涉嫌假借失玉排挤他人时,对她观感更差。但好歹在一起玩了几年,几年的情分岂能一朝抹杀干净? 她见袭人这般狼狈,一副落魄的样子,心下早软了,忙向小丫鬟们吩咐一句:“你们且先回去,我去去就来。”扶着袭人到一处清净无人之地做定,方问道:“你怎地这般模样?” 袭人哀哀切切道:“常言道,世态炎凉,今日我算是看尽了!”遂将这些天所遭遇众人之嘴脸一一说了一遍,末了问道:“我竟不知我做错了甚么?老太太何至于突然厌恶我到这种地步?” 鸳鸯见她死不认错,也不好戳破,只说:“这话差了。老太太明察秋毫,平日里最是赏罚分明不过。你只要安分勤谨,一心好好伺候宝二爷,老太太必不会薄待于你!” 袭人流泪道:“我不知何事竟得罪了老太太,哪里还有甚么好日子过?众姐妹之中,我见你是最有见识的,只求你看在姐妹一场,指点我一条出路罢。” 鸳鸯见她说得诚恳哀切,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想了半晌道:“其实也没甚么好说的。你伺候宝二爷这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我听说你娘老子和你哥哥在外头,这些年渐渐过得好了。不若跟家里人说一声,让他们筹些银子过来,求了老太太赎身出去。从此清清白白,再不是奴婢之身,岂不是妙事?” 袭人如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鸳鸯却未察觉,细思一回,反而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妙极,又道:“咱们府里一向宽仁,你又伺候宝二爷一场,老太太必然赏你这个体面。只怕一时高兴时,连赎身银子也不必,手一挥竟赏了的。到时候对外头只说是伺候过老太太的大丫鬟,又尊贵又体面,将来不愁寻不到好人家。” 袭人颤声道:“但……宝玉……宝玉他……” 鸳鸯隐隐约约是知道袭人和宝玉有肌肤之亲的,只当袭人怕将来被责失贞之罪,安慰道:“咱们这些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婢女,在外头是极抢手的。外头只说咱们懂规矩,有见识,再不论其他的。何况如今的世道,竟是娶妻艰难,你看那灯姑娘,自被赖家送到咱们府里做丫鬟之后,那般轻佻惹事,不是照样有小厮如蝇逐臭,凑上去想娶她吗?哪里会计较别的事了。”
第72章 暖宅 袭人心中自是看不上那灯姑娘的。 贾府人多嘴杂, 那灯姑娘来历早被众人掰扯得明白,据说是在赖家时候极不安分,先后勾搭赖大和赖家大少爷, 被主母赶到贾家的, 平日里也只当粗使丫鬟使唤, 干些倒夜香、烧水劈柴之类的粗活。 因这活极苦, 灯姑娘便常与管事的拉拉扯扯,不知道被他揩了多少油占了多少便宜,才换了个洒扫庭院的差事, 虽然仍旧只是粗使丫鬟, 却松快了许多。只是她本就不堪的名声越发差了。 在袭人看来,她的身子是与了贾宝玉的, 将来若诸事得宜, 自有一场富贵在,那灯姑娘却是千人枕万人骑的破鞋,鸳鸯如何能把她和灯姑娘并列? 故袭人虽面上不显, 心中颇为不快, 口中只说:“多谢鸳鸯姐姐指点。”实则心中已将她埋怨了千百遍,一瘸一拐地去了。 这日她崴了脚,不好服侍贾宝玉,只好眼睁睁看着麝月捡了这个巧宗。夜里袭人和茜雪绮霰晴雯挤在一个屋子里, 听她们欢声笑语不断, 越发自怜自伤。 其实若是袭人这时候打定主意嫁人, 贾府中小厮任她挑选不说, 便是想要外聘时, 贾母也必然乐意赏她这个体面。但是她早被贾府的金玉满堂迷花了眼,如何肯放弃快要吃到口的大鱼大肉, 转头去另起炉灶呢? 当晚袭人心中千回百转,难以入眠。谁知第二日又染上了风寒,身子沉重,竟连挣扎着下床也难了。 茜雪和绮霰等人合计,终究不敢擅专,报与贾母。 贾府里的规矩,若是丫鬟们染了病,少不得令她回娘老子处养病的,为的是不把病气过给别人,只有十分得宠的大丫鬟,因主子一时离不开她,才能得了恩典,仍旧养在屋里。 若是从前,贾母将宝玉托付给袭人照看,袭人自是一时半会离不开的。可如今,宝玉房中诸事各有执事,袭人在与不在也就没那么重要了。贾母听说她病了,且崴了脚,连传医诊视都欠奉,只说:“依了咱们家的规矩,丫鬟得了病,原是要回家调养的。况且伤筋动骨一百天,听说她崴了脚,更是要好好养着才好,若是留下病根,岂不可惜?” 宝玉听了,虽有几分不舍,但是昨夜和麝月打得火热,别有一番趣味,正值如胶似漆的时候,对袭人也就没那么依恋了。 于是贾府派人通传,要袭人之兄花自芳来接人,一辆大车径直拉着袭人去了。 袭人家离贾府不过半里路程。一家人姓花,早年做些小生意为生,不料父亲死后,竟一朝落魄了,遂把袭人签了死契卖与贾家为奴。幸亏袭人是有福之人,颇得主子看重,有她暗暗帮衬着,花家的日子竟一年好似一年了。故袭人在家颇受她母兄敬重。 这边车子刚到门前,花自芳之妻便携一双儿女迎了上来,笑容可掬道:“姑奶奶可算回来了!上次你哥哥寻那紫茉莉花种,宝二爷用着可还好?这几日可曾起了甚么新鲜念头不曾?” 袭人听她嫂子重提那紫茉莉花种,言里言外仍旧想她巧生名目,帮衬家里的意思,只她眼下境况非前番可比,竟处处掣肘,多有不便,只得勉强笑了一笑,搪塞过去。 花自芳之妻见袭人行动不便,殷勤搀扶。袭人步履蹒跚走到门里,一抬头看见她母亲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小婴孩站在正屋廊下,想来那婴孩定然是尚未周岁的小侄儿了。 一家人许久未见,难免聚在一起叙些寒温,唏嘘感叹。袭人见家里不过五六间房子,颇见狭仄,且纸窗土炕,陈设简陋,和贾府的富贵繁华相比,无异于天渊之别,不由得默默叹息。 花自芳之妻却言语间每每不离要贾家提携之语,袭人心头发虚,只得随口搪塞,虚虚应承,谈笑间却也颇见和睦。 谁知一时花自芳请过的大夫过来了,诊了半天脉只说:“脚伤是小事,开个膏方贴上几贴也就好了。只这脉象有些奇怪。粗粗一看,只是偶感风寒,不过吃几剂药发发汗也便是了。但仔细论来,却似有病根缠结于心脉之间,气血两亏,阴虚脾寒,若不早早调理,只怕酿成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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