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话虽然说得好听,但是众人皆知这话里的意思竟是半步不让。众人皆以为吴贵生性软弱好拿捏,耳根子软,平时三言两语劝说一番,他就依了,从未料到他竟在此事上头固执至此。 当下已成死结,再怎么说都是徒劳。众人只得胡乱拿些言语缓和气氛,待到夕阳西下之时,贾府派的车子过来接人,来顺便在外头押车,陪着茜雪和晴雯回去。 此后几天里,晴雯一直郁郁不乐。绛芸轩中众人皆从茜雪口中隐约得知,晴雯正为表哥择亲一事烦恼,故而谁也不敢惹她。 晴雯这些日子里独自伤神。见花儿时也忍不住流泪,见鸟儿时也忍不住伤心。她总在胡思乱想,看见院子里鲜花娇妍媚人,忍不住会想,鲜花自有护花之人悉心呵护,方能有这般颜色,可自己却并无亲人可依靠,将来又会流落何处呢?看到连廊下的鹦鹉八哥活泼亲人,忍不住又想,鸟儿尚懂得人云亦云,趋利避害,为何偏偏吴贵表哥却不懂,世间这许多女子,为何偏偏対灯姑娘一往情深呢? 又这般烦恼了几日,一日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又置身于旧年怡红院中,听唱戏出身的正旦芳官咿咿呀呀,与她们解说戏文,说甚么“卖油郎独占花魁”之类,原是有真事可循的,世间男子最喜如此,无论有才干抑或平庸,竟无不幻想着救风尘的。 晴雯忽地惊醒,醒悟过来,又细思吴贵所作所为,难道不是“救风尘”么。又是可气,又是可笑,竟不恼了。 她又想了几日,忽而彻悟:是她亲生父母厌弃了她,她如今无父无母,只得一个表兄吴贵依靠,方有这种窘境。只因她同吴贵之间,不是吴贵想着依靠她,而是她想着依靠吴贵,故而才有这般荒谬、这般受制于人的窝囊事。 吴贵之于她,是水中浮木、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指望,她一介孤女非得认这门亲不可;她之于吴贵,却只是攀附富贵、锦上添花的选择,吴贵可以为了富贵攀附她,也可以故作清高,不认她这个表妹。这实是世间女子至大无奈,至大悲凉。 晴雯想至此处,反倒心平气和起来,再也不气不恼了。 次日她又告了假,约齐来顺和茜雪,一起去那宅子,请吴贵坐下,当面问道:“除了这宅子之外,老太太另赏了五十两银子,我原本打算等到你完婚之后,就与新嫂子交付明白,由她收着做个小营生,或是买几亩田地的。这宅子原是我托了来顺大哥,作价二百两银子置办的。屋契由我收着,原预备着等到新嫂子生儿育女之后,便将这屋契拿出,算是対侄子侄女们的贺礼。如今你若寻一个宜家宜室的新嫂子,这些早晚都是你的。但若是娶那灯姑娘,却是不能了。哥哥,你好好想一想,你选哪头?” 她这番话当真是干脆利落,来顺和茜雪在旁边听得明白,都暗暗称赞。须知两者加起来二百多两银子,是外头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攒不下的财富。想来有这么一大堆银子吊着,吴贵难免动心,只怕就不再想甚么灯姑娘,踏踏实实娶个好女人过日子了。 谁知吴贵想也未想,立时欢欢喜喜答道:“多谢妹子成全!宅子和银子都是妹子的,我这就搬出去,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便是感激不尽了。”又道:“妹子但请放心。若非妹子之力,做哥哥的又怎能有这等姻缘。我自是承妹子的恩情,只要妹子不嫌弃,以后我家便是妹子的娘家。” 来顺和茜雪听了这话,都惊呆了,暗暗摇头,觉得吴贵糊涂太过。晴雯却早已预料到一般,面上竟较往日更平静些,笑了一笑道:“如此说来,必是真爱无疑了。哥哥也不必搬出去,但请住在这里,只把这后罩房留出来与我居住便可。那房契仍由我收着。这是我大半身家,如今还不能给你。不然,若是一时病了,回家养病,却连个居处也没有,又该如何?” 晴雯此时已然想得明白:甚么亲情之类,竟是她终其两辈子可望而不可得的奢望。吴贵虽不算恶人,但软弱无能,又幻想着甚么“救风尘”,在他眼中心上,十个晴雯都比不上一个灯姑娘来得贵重。这是各人缘法,竟是求不来的。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了。 所幸如今吴贵娶灯姑娘是离了贾府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和从前在贾府当奴仆更不相同。贾府里那起子如蝇逐臭的下人,是断然不敢私闯民宅,跑到人家家里行不轨之事的。 故而只要吴贵约束得力。灯姑娘做得不甚过火,即便有甚么不妥之事,关起门来,折了胳膊藏在袖子里,也就没甚么风声会传到贾府里去。晴雯也就不至被人嘲讽太过,乍一看去依然是有亲人撑腰、有娘家可去的体面丫鬟。 想来想去,却也只能如此了。 眼看着吴贵喜之不尽,千恩万谢,晴雯心中只淡淡的,无悲无喜,突然道:“只是还有一样。我不管她从前如何,但她既进了你家门,总要闭门谢客,深居简出才好。不然,把我这宅子当甚么地方了?” “那是自然的。”吴贵喜气洋洋,满口答应。
第75章 投靠 既是已说定, 晴雯也不管吴贵千恩万谢,径直回贾府与他张罗。茜雪看她神态更与往日不同,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的, 只不敢多说。 晴雯先去贾母房里回了贾母, 一上来就先请罪, 将吴贵的选择修饰润色一番, 大略向贾母说了。无非说吴贵在赖家时候曾得过灯姑娘恩惠,虽知灯姑娘有些不妥,但别人苦劝不听, 一意只要娶那灯姑娘为妻, 未免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番好意云云。 贾母虽见多识广,听了这话也有些吃惊。沉吟片刻, 方问道:“可怜的孩子, 如今你是个甚么打算呢?” 晴雯被她那句“可怜的孩子”一说,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未曾多想,据实以答, 道:“婢子也曾苦劝过, 哥哥终究不听。想来姻缘自有天定,人力亦是无法。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若是本人不愿,强迫他去娶时, 亲戚反倒成仇人了。” 一席话说的贾母连连点头, 道:“这话说的是。只是委屈你了。”一面说, 一面又唤鸳鸯取了一双十足纯金的纹丝花鸟手镯出来与晴雯, 权当补偿。 她冷眼相中晴雯, 是想晴雯成为贾宝玉的妾室。以当家人的身份来考量,孙子之妾最好无依无靠, 方能对贾家忠心耿耿。 先前她给晴雯恩典时,是设身处地站在晴雯的角度考虑,倒是和本意相悖了。只是身为当家人,自当赏罚分明,方有要晴雯在荣国府给表哥挑一房妻室之语。至于晴雯有亲人为臂助之后,宝玉妻妾之争该如何收场,原想着也只能容后再议了。想来虽不圆满,亦是无碍大局。 想不到晴雯千挑万选之下,她那表哥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非要娶那个风评不好、无父母亲族提携的灯姑娘,这无异于自断臂助,倒暗合了贾母一开始的心思。因而贾母固然为晴雯可惜,却也暗暗欢喜。 晴雯惟恐贾母为此事问罪,才特意先来回明,想不到贾母竟这般和蔼可亲,还取了镯子补偿她,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尊者赐,不可辞。晴雯忙拜谢过,这才又道:“此外,还有一事要回老太太。老太太原赏了五十两银子,说是预备着给哥哥置田产的。我原打算等成亲后交与新嫂子,如今这般情形,却是要先看上一看了。” 贾母知道她是担心表哥和表嫂夫妻不睦,反被卷了钱财跑,点头道:“这话很是。”心想,这孩子机敏伶俐,有的时候却显得不够稳重,只怕不中宝玉他娘的意。如今经了这事,倒瞧着稳重许多,想来宝玉他娘也没甚么话说的。于是心中更加欢喜。 诸事已回禀明白,贾母只管闭目养神,晴雯行礼退出。 紧接着晴雯又回宝玉房中,故意寻了个机会,半是抱怨、半是叙说,将吴贵看中灯姑娘这样令人吃惊的事情向绮霰透露了,只恨恨说:“我原想着,咱们府里这许多姐妹,将来这门亲戚必是称心如意的。谁知他糊涂猪油蒙了心,竟是被人下了蛊似的,偏偏看中那个!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绮霰因看好晴雯的前程,再加上年纪也大了,尚未着落,曾对吴贵结亲之事颇为踊跃。特别是暖宅宴之时,见吴贵生得俊俏,更有几分愿意。岂料那吴贵竟然弃她反去选那灯姑娘,她心中难免老大不忿。 若是晴雯事先不透给她,等到诸事停当之后她从别处得知,只怕会结下怨仇,故而晴雯先去回明老太太,紧接着就来告诉她原委,也就不怕她生气了。 果然绮霰听说吴贵看中灯姑娘,先是大吃一惊,却见晴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她道:“这都是人的命数。想是他喜欢这个,旁人竟是强迫不来的。你也该想开些。” 她固然对吴贵有意,却也没有非嫁不可,只是略微透出风声来。如今晴雯也当没事人似的,略微透出风声回应,告诉她原委。她面子上也过得去,又知道了原委,不会胡乱猜疑,自去另觅出路,这事也就这么揭过了。 诸事皆已停当,晴雯这才寻了个空子,和茜雪相约,一起去看灯姑娘。尚未走到她居处时,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笑嘻嘻从旁边一处花丛里钻出来,转头往走廊那边去了。紧接着一个女子也自花丛后现身,一面骂骂咧咧,一面低头系汗巾子,很是旁若无人。 晴雯和茜雪先是一愣,继而都反应过来这两人在做甚么,茜雪低低骂了一声:“青天白日的,竟在这野地里……” 晴雯却早一眼认出那女子是灯姑娘,忙提高声音喝住,质问:“你在那里做甚么?” 那灯姑娘本欲离开,但看茜雪和晴雯服色,认出是府里的大丫鬟,品级比她高,竟是不好不回话的,遂很不情愿地回道:“这倒也没甚么。我们这等粗使丫鬟,没人疼没人爱的,手里头不抓几个钱,甚没底气。少不得做些没本钱的营生,却没得污了姑娘们的眼,倒是一场罪过了。”一席话说完,见茜雪和晴雯再不发问,竟妖妖调调地自去了。 茜雪见这女人甚不成体统,只担心晴雯发怒,正要劝她,却见晴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向茜雪悄声道:“这就是那灯姑娘。常言说人的名,树的影。看她今日那光景,便知旁人再没冤枉她的。” 茜雪闻言更加诧异,晴雯却泰然自若,道:“这都是我那表哥自己选的。怪不得旁人。他若果真有能耐时,自然能要媳妇回心转意,痛改前非,同他好生过日子。若没那能耐时,自然是鸡飞狗跳,夫妻失和,我也是无法了。” 顿了顿又道:“过几天禀了二奶奶,就寻一个婆子去她屋里说亲罢。”茜雪见她神色淡淡,只得应了。 却说灯姑娘一路搔首弄姿,只往自己屋里走。迎面的婆子丫鬟看见她,都只管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当她是甚么污秽之物一般。她心中自酸涩到麻木,早已经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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