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被赖家送到贾府,自以为可以重起炉灶,清清白白做人。想不到贾府下人众多,派系林立,她无帮无派,更没有兄弟姊妹相扶,明里暗里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同样是粗使丫鬟,别人只干些轻活,她就得去倒夜香。 这般忍耐了几日,她横下一条心,同那管事的大爷调情,抛几个媚眼,舍得一身皮肉以身饲虎,果然换了个洒扫庭院的活计。 其后虽然被同屋的粗使丫鬟指着鼻子骂,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从此以后,遂成定例。无非被人多骂几通,小箱子里攒下的银钱却渐渐多了。除此之外,她还能在意甚么呢? “呀,茜雪姐姐和晴雯姐姐过来了。怎地没说几句话便走了?”突然间,她听见旁边的小丫鬟抱怨道。 灯姑娘羡慕地笑了笑。她自是知道晴雯的。 听说晴雯容貌极美,又颇得府里老太太和宝二爷宠爱,传闻里竟有人说晴雯将来必然是要给宝二爷做姨娘的,不然的话,老太太如何连她的家人也安排上了?据说是要在府里挑一个丫鬟,销了奴籍,放出去当晴雯姑娘表哥的正头娘子。 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知道哪个丫鬟有这么好的福气呢。 灯姑娘又想到自己。她自问也薄有几分姿色,不然的话,那赖大父子也不会明明知道家有妒妇,还非要来强迫她了。 只可惜但凡有了错处,那男子都逍遥法外,罪过和苦楚都是女子领受的。赖大娘一开始据说要发卖她,卖到烟花之地去,后来到底是赖嬷嬷仁慈,她才到了贾府。 不过其实两者也没甚么分别。她既已是失了脚,只有一错再错,做些众人皆不齿、没本钱的勾当。 府里男丁众多。并不是没有差不多年纪的小厮向她流露出想娶的意思,不过她何其聪明一个人,怎能不知道那人娶她回家后的打算?无非是继续逼她做皮肉生意,把好好一个家变成暗门子,自家乐得做那绿头龟公,财源广进罢了。她的名声已是坏了,只要她一天不离开贾府,就一天不能在泥沼中脱身。 不过,那晴雯…… 她又想起刚刚遇到的那两个大丫鬟的样貌,果然有一人容色极美,自己便是容貌最盛时候也不及她,想来必然是晴雯了。 不过那晴雯,倒似在甚么地方见过似的,容貌颇熟悉…… “臭死了!一股男人味!”灯姑娘正在想心事,突然间同屋的小丫鬟向她大喊大叫。 灯姑娘从羞愧到麻木,已是应付得颇为自如了,当下笑笑道:“你知道甚么是男人味?小小年纪,牙还未长齐,就学人家想男人啦?” “臭不要脸!”那小丫鬟气极,大声骂道。 “你管她做甚么?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咱们和她分在一个屋,也只能自认倒霉呗。若是被选到主子房里就好了。”又有小丫鬟说话,半是劝解,半是憧憬。 “依我说,若是被晴雯姐姐选中就好了。听说老太太赏了她恩典,若是被她挑中当表嫂,就能销了奴籍,放出去当自由人呢!”小丫鬟们也忍不住憧憬。 灯姑娘听在耳中,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说。倘若传闻不错的话,晴雯将来是奔着当贾宝玉的姨娘去的。既然是当姨娘,必得选个得力的亲戚才好。只怕贾府里那些经营多年的管家家族,才会是她联姻的目标。能沦落到和她一屋的粗使丫鬟,必然没甚么靠山,又有甚么资本去联姻呢? 几天之后屋外枝头喜鹊叫,灯姑娘挺尸一般挺在床上,懒懒不想起床。良辰美景都是别人的,那些喜事又和她甚么相干? 门外一阵喧哗声传来,一个头戴大红花的喜婆吵吵嚷嚷冲了进来:“给姑娘道喜!” 灯姑娘被人摇醒,一脸懵懂,犹堕梦中。只怕在梦中,她也未曾奢望过这般好运。她如何能这般轻轻松松离开贾府,成为自由人?晴雯是要当姨娘的人啊,选她当表嫂,又能有甚么好处? 但是老太太赏下的金银头面,金光灿灿皆在眼前。喜婆笑嘻嘻向她说道,主子们都已是应允了,下个月十六是黄道吉日,正是婚期。 所有曾经骂过她的丫鬟婆子都似哑巴了一般,对着她再说不出甚么无礼的话。或许她们仍在私下里议论她,咒骂她,但是也只敢背着她指指点点。 莫非真的要苦尽甘来了吗?夜里,她挑来一桶热水,将自己洗刷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和长发皆浸于水中…… 晴雯择中灯姑娘为表嫂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贾府上下炸开了锅。 许多原先看好她当姨娘的人,皆不明白她为何选了这么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当表嫂,岂不是自断臂膀?暗暗疑惑,百思不得其解。那些丈夫曾照顾过灯姑娘生意的媳妇儿们,却不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只是暗暗祷告万事顺利,千万莫要再横生枝节,赶紧把这个妖精祸害送出府去是正经。 那与茜雪、晴雯交好的丫鬟们,都预先听说了其中缘故,无有不叹息晴雯受了委屈、她表兄太过不晓事的。这些人听到风言风语时,自会伶牙俐齿回怼回去,以正视听。 是以阖府上下对此事的反应堪称平淡,并不如晴雯先前以为的一边倒的嘲讽。 倒是贾宝玉有次听到了风声,私下过问时,晴雯便据实相告。 贾宝玉听了这话之后,居然心下十分感动,呆呆流下泪来,道:“想不到你表兄倒是个至情至性的好汉子!天下的女儿家原本如水一般,都是沾染了男人气味,才做出那些不好的事情来。偏生那群鱼眼睛只埋怨女儿做错了事,喊打喊杀的,竟连个改错的机会都不给!” 他想起贾蓉之妻秦氏之遭遇,更是生起许多感慨。他小小年纪,不懂人情世故,只因年轻女子鲜妍明媚,格外袒护,故而竟不提她们为世不容之错处,只着重感慨她们容色之美、才华之盛,惋惜埋怨不曾给她们改错的机会。 遂高谈阔论,说了许多溢美之词出来,连晴雯都觉得尴尬。绛芸轩中大小丫鬟皆屏神静气,想笑又不敢笑。 于是绛芸轩中,但凡提起此事,都得大肆夸奖,竟无人敢说半个不好的。 又过了数日,袭人病愈回归。想来王夫人也听到了些风声,一日袭人向她汇报贾宝玉起居之时,王夫人突然唤住袭人,屏退左右,这才问道:“听说你们房里那个晴雯,老太太命她从府里选一个丫鬟当表嫂,她放着别人不选,竟从那粗使丫鬟里,选了一个名声颇为不堪的。你可有听说?” 袭人前些日子参透婆媳之争,自思已是招了贾母嫌恶,打定主意要投靠效忠王夫人的,见了这个机会岂有不顺杆子上的?忙道:“倒是听说了些,只是影影绰绰,不甚真切。” 王夫人道:“你只管说就是。” 袭人便道:“听说那粗使丫鬟是在赖家犯了事。晴雯她表哥在赖家时,两个人就约下了。” 她说一句,王夫人便“呸”一声,道:“果真是泥腿子上不得台面!老太太好心好意一场恩典,定然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的勾当,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怎么生气呢!” 袭人又道:“听闻晴雯也极生气,只是拗不过来,只得随她表兄去了。先前她置办了宅子,又蒙老太太赏了五十两银子,原本是打算奉于新嫂嫂的。如今也不打算给了。” 王夫人冷笑道:“她倒是如意算盘打得响亮。老太太必然不知道她竟是连五十两银子也贪的。若是老太太知道时,定然气恼伤身。” 袭人听王夫人这话音,显然是厌恶晴雯,心中大定,忙道:“太太说的是。这事出来,连我们也觉得奇怪。细思之下,想来那个晴雯,从来都不是个肯让人的。故而故意择了这么个人当亲戚,想着拿些错处、故意压人一头也未可知。” 王夫人不住摇头:“这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了。辜负了老太太的好意。”想了想又道:“在宝玉房中,她也是这般不肯让人吗?” 袭人见机,忙道:“太太但请放心。晴雯在宝二爷房中倒颇安分,日里只忙着做老太太和宝二爷屋里的针线,再者就是琢磨宝二爷日里的衣饰冠履搭配之类。夜里陪侍的活计的,如今只是我和麝月做着。” 袭人原意是想内涵晴雯对贾宝玉不够上心,不够勤谨,岂知王夫人因晴雯容色太美的缘故,一向最担心她借机接近贾宝玉,特别是夜里陪侍之时,夜深人静,万一做出甚么有伤风化的事情,既伤了宝玉的身子骨,又难免纵坏了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王夫人连声念佛道,“如此甚好。她若带坏了宝玉,反倒是一场罪过了。” 袭人忙道:“太太请放心。有我在旁照看着,必不会纵着她带坏了宝二爷的。”一面说话,一面恭恭敬敬,行那磕头大礼。 她这般郑重,王夫人倒愣住了。 王夫人是贾宝玉亲妈,但是因贾宝玉从小由贾母抚养的缘故,如今房中皆是贾母的安排,王夫人连一个心腹人也没有,为此已是筹谋多日。只是安插亲信非一朝一夕之功,故而尚未得手。 袭人原本是老太太的人,王夫人自然知道。可是袭人如今既向她行礼,那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若是旁的事情,王夫人自然不会冒着得罪老太太的风险,暗中受了这背弃老太太之人的效忠,但事关贾宝玉,正是贾珠死后她安身立命之倚仗,她却顾不上许多了。 “我的儿!”王夫人愣了一愣,连忙弯腰将袭人托了起来,言语间也颇为郑重其事,“想不到你竟是个有眼力见的。既是如此,我便把宝玉交给你了。你千万仔细照看着,莫要教他出甚么岔子。若果真照顾得好时,将来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袭人心中欢喜,面上越发做勤谨之色,对着王夫人说了许多体己话,无非是贾宝玉年纪还小,心性贪玩,必得她这等大丫鬟从旁照看引导着,方能奋发学习,将来光宗耀祖等等。 王夫人只觉得这话说到她心坎里去的,自是欢喜,想了想又道:“你看着宝玉,莫要他总是在几个姐妹房里厮混,反扰了姐妹们休息。若果真有空时,去梨香院看看他宝姐姐也便罢了,那孩子我看着也是个稳重的。” 袭人连连应诺。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得金钏儿在外面隔着帘子道:“太太,扬州城那边来信了,据说是林老爷病重,要接了林姑娘回去呢。”
第76章 皇亲 王夫人心中厌恶林黛玉极深。 一来林黛玉是贾政胞妹贾敏所出, 同王夫人正是姑嫂关系。王夫人新嫁过来之时,贾敏尚在府中,养得金尊玉贵、众星捧月一般, 虽系无心, 但贾母厚此薄彼之下, 却也教王夫人暗地里受了不少委屈, 难免心存芥蒂。 二来贾母爱护林黛玉如掌中明珠一般,常使她和贾宝玉一处厮混玩耍。这却同王夫人本意相悖。普天之下的母亲无不希望儿子出人头地,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厮混于内帷脂粉之中而无动于衷?更何况贾珠死后, 贾宝玉是她唯一的指望了。故宝黛二人越是亲密, 王夫人越是迁怒黛玉。且贾府众人皆说林黛玉喜耍小性、行动爱恼人,争吵之际回回皆是贾宝玉先低头认错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怎能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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