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知道这户人家胡御医年纪已老,况且和胡娘子夫妻和睦,料想不至于和灯姑娘有甚么不妥,忙含笑回礼。正做礼间,却见她那嫂子灯姑娘松散着头发,纤细的身子摇摇摆摆直往东厢去了,不觉黑了脸。 待走到正屋,晴雯便向吴贵直言道:“论理,我原不该说甚么。先前我看东厢那人也甚好,他又带了姨母来同住,想来也是稳妥的。只是如今出了倒座房里那事,却少不得谨慎起来。” 吴贵却红着脸道:“那平兄弟眼光高着呢,不曾对她有甚么好言语。况且他那姨母梅姨竟也不是好相与的。如今平兄弟赚了银子,都交与梅姨保管。梅姨怎能由着他挥霍在这上头。妹子但请放心。” 晴雯看吴贵说话,颠三倒四,虽是想竭力证明自家妻子和他的好兄弟没有沾染,却只得说男方眼光高、手中没钱嫖诸如此类,竟是不敢对自家娘子的为人作保,不由得暗暗叹息。 这日晴雯独自一人宿在后罩房,有吴贵住在正屋上房,夜里把门一锁,倒是也颇清净。次日吴贵自去酒楼做事,晴雯坐在正屋前头的宽大游廊下绣花,一边绣花一边看她表嫂那头的动静。 只见灯姑娘日上三竿才起床,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描眉抹脸,复站起身时,已是花枝招展。 灯姑娘自晴雯面前经过,旁若无人一般,先去西厢胡太医家里说话,那胡太医只顾看书,哪里肯理她,又转身向胡氏娘子搭腔。胡氏娘子一脸警惕,拉紧了儿子女儿的手,活脱脱一副母鸡面对老鹰时候的护犊子模样。 灯姑娘干干笑了一声,转头又去了东厢,尚未进屋,那梅姨却早已端着一盆洗脸水出来,看也不曾看她,把那洗脸水直往跟前一泼,压低了声音冷冷道:“滚!”灯姑娘一惊之下立时立住,那洗脸水堪堪泼到她脚边,飞溅的水花早溅到她裙子上。 灯姑娘尚未开言,那梅姨却先发制人,冷冷开口道:“我原说这地方不三不四,便是赁房子的费用再便宜,也不该贪了他的,平白玷污了清清白白好名声。谁知我家那哥儿性子最倔,只说答应了朋友的,要在此处同他看家护院,再不让宵小之徒欺负了朋友去。岂不知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这蛋臭烘烘的,偏生在门口晃来晃去,生怕苍蝇不叮似的。如何防得住?你说气人不气人?” 灯姑娘一向脸皮颇厚,再难听的妇人言语她也见识过。只是见这梅姨一向衣冠整齐,说话斯文,便只当她是个和气人,不承望她翻脸时候,竟是这般不留情面,一时间竟有些呆。 晴雯也觉得脸上甚是挂不住。那梅姨冷冰冰的,平时不大爱理人,不想发起怒来竟是这般疾风骤雨。她见灯姑娘呆了一般望着脚下的那滩水,忙走上前去拉扯她:“还不赶紧随我回去!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做甚!” 她扯着灯姑娘往回转,那梅姨却似没看到她一般,连个招呼也不打,冷哼了一声,转身关了房门回屋去了。 晴雯心下感叹,那平哥儿实是个热心肠,不意他姨母竟是这般冷漠,一样米竟然养两种人,当真有些怪异。 只是眼下也顾不得细论其他。才将灯姑娘扯回屋里,灯姑娘却似回过神来了一般,竟然重新得意起来:“你扯我回来做甚么?我原比不得你这般好命,又心灵手巧,得了贾府里主子们的缘法。除了这勾当外,我竟是甚么都不会做的。嫌我丢人?这却是你哥哥的意思。须怪不得我。” 晴雯听了这话,先是勃然大怒,定下心来细细品摸一回,心中那怪异之感更甚,不由得问道:“你做出这般没廉耻的事,又怎会是我哥哥的意思?这算甚么意思?” 灯姑娘愣了片刻,笑道:“原来妹子竟是蒙在鼓里的。我说呢,你是老太太、宝二爷面前的大红人,怎会放着那体面的事情不做,为了这仨瓜两枣的生意,赚了我进门?” 晴雯细细留意她话里的意思,沉默良久,方道:“甚么叫做赚你进门?别人都说你风评不佳,我却以为你受人逼迫,事出有因。我顾虑着你名声不好,怕被人嘲笑,但我那表哥却痴心得很,再三说只要你一人。也曾三媒六聘,禀明老太太、琏二奶奶做主,请了喜娘与你说合,你是点头应允了的,老太太赏下的头面你也好好收着,如何竟成了赚你进门?” 灯姑娘不等晴雯说完就哈哈大笑:“他痴心?若是他果真对我真心,如何会在大喜那日,扔了个银锞子到床上羞辱我?这不正是要我仍旧做那劳什子生意的意思?只是这左邻右舍看得紧,一时难以得手。想是他看我赚的钱少,便生了悔意罢了。” 原来,灯姑娘离了贾府之后,虽有意重新做人,但也知道世情如刀,惟恐夫郎介意她的过去,暗中惴惴不安。 吴贵本是个懦弱之极、无能之极的性子,偏对灯姑娘情根深重,只拙于言辞,人皆不知。 吴贵新婚之夜,拿出自己赚的银子,原意是想彰显自己有赚钱的能耐,想要灯姑娘收着,只临场之时,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换了别家养在浅闺的好姑娘,出阁前得了母亲耳提面命,必要掌管男人财政大权,兴许可能会体察他这一番未言之意。但偏生灯姑娘本来就是有心病的,见他这般做派,只当他刻意羞辱,或者是和先前追逐她的那些贾府小厮一般,暗暗存了叫她当暗娼的心思,故心灰意冷之至。 当夜吴贵只顾颠鸾倒凤,沉迷温柔乡中,却不知灯姑娘心中百转千回,痛彻心扉。 其后灯姑娘几番试探,与左邻右舍各送过几场秋波,刻意把事情做得露骨,只想看吴贵的反应。原拟若是吴贵斥责制止,便是没有要她当暗娼赚钱养家的心思,自当洗心革面,收心做人。 谁知吴贵心性愚钝,沉迷温柔乡浑浑噩噩,根本未曾发觉异常。灯姑娘认为吴贵故意装作不知,实则默许,心灰失望之余,只得认命,从此广揽八方来客。 其后虽吴贵察觉,大闹一场,却因心中敬畏她,只管每日借酒浇愁,不敢把她怎样。故而她仍我行我素,只当吴贵默许,不思悔改。 灯姑娘是个聪明人,其间也曾数次察觉怪异,只恨他们夫妻,各自都有一段心病,如近乡情怯一般,每每不敢明言,故而只得这么破罐子破摔,凑合着过日子罢了。 如今灯姑娘听晴雯诉说吴贵的一腔深情,虽不敢相信,刻意反唇相讥,但心中却早已动摇。其实细思之下,不通之处颇多:若是吴贵果真要她当暗娼养家糊口,又怎会要她居于这深宅大院之中,招揽客人时诸多不便?况且这样的宅子,莫说花钱买下,便是赁了来住,每月也花费不菲,岂是她零散揽客那仨瓜俩枣能赚到的? 她越想破绽越多,俏生生立在那里,虽是夏季炎炎,却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一般,寒冷彻骨。 晴雯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竟如同魔怔了一般,也不知道有没有悔悟。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原本也不该牵扯在哥嫂这档子破事里的,只因实在看不惯,才略略提点了几句,便道:“你且细细去想罢。他为了娶你,连那五十两银子也不要。他能贪图你甚么?”一甩手,也不去管灯姑娘,回后院去了。 灯姑娘一人站在原地出神,突然间大哭几声,又大笑几声。她这模样虽然疯疯癫癫的,但是左邻右舍无人不知道她不妥当,故而胡家娘子似没事人一般只管招呼儿子女儿莫要在地下玩过来洗脸,梅姨更是把门关得紧紧的,根本不曾出来探看。竟是无人理会。 当日吴贵收工回家,见灯姑娘素着一张脸抢出门迎接,一路嘘寒问暖,心中诚惶诚恐,只不敢多问。 待吴贵到了里屋,脱了外衣,只见早备齐了一桌小菜,几盅小酒,越发惊恐,却刻意做出万事不在意的模样。 灯姑娘与他斟酒布菜,巧笑倩兮,近前低语,百般撩拨,竟是做梦也不敢梦见的好风光。一时移灯铺枕,帷帐四合,被翻红浪,春意无限。暖香温玉之畔,吴贵心满意足,只觉得便是立时死了,却也此生无憾了。 他们两个鏖战已罢,大汗淋漓,吴贵睡意朦胧间,只听得灯姑娘在怀里喁喁细语道:“你既这般大费周章娶了我,我自当为你一心一意打算。听你妹子说,当日还有五十两银子,是老太太赏下,发话要与你置办田产的,如今她却借故收着那个,很不妥当。当今之计,倒是想个法子,把那银子要回来放好。” 灯姑娘既嫁了丈夫,洗心革面之下,自然以夫为天,以夫为家,恨不得把天底下有道理的没道理的银子都扒拉了来,放在她丈夫名下一道享用。便是夫君不曾开口,却也要凡事想在前头,跃跃欲试,甘为那杀人的刀、射出去的箭、那甚么马前卒先行官的。当时世间女子大多如此,竟无有超凡脱俗者,因此,却也无可厚非。 只是那吴贵心中,虽畏惧灯姑娘,却也知道晴雯不是善茬,也不敢招惹。故而竟装作没听见这话似的,翻身酣睡去了。片刻之后,鼾声大作,竟真的睡过去了。灯姑娘固然心中有万千谋划,竟也无可奈何了。 次晨起身,吴贵又早早去酒楼忙碌,同灯姑娘依依惜别,伉俪情深,竟非往日可比,看得左邻右舍暗暗称奇,只恐惹了是非,却也不曾开口问出来。 晴雯见他们两个和睦,也觉诧异,心中虽盼着他们两个从此夫妻和睦,老老实实做人,却也知道日久方能见人心,须得暗中观察,以待后效。想不到他们两个果真一日好似一日,竟然夫妻恩爱起来,晴雯也终于有了听上去还算靠谱的娘家。这些都是后话了。 晴雯后患已除,心中逐渐安定。荣国府里,却一日比一日忙碌。 原来当朝皇帝以孝治国,以己推人,准宫内妃嫔眷属每月二六入宫探视,以诉别情,谁知禀明太上皇、皇太后,两位老圣人更进一步,竟拟旨恩准后宫妃嫔省亲。 其实当朝皇帝固然纯孝,但政令分歧,向来是国之大忌,未必乐意头顶两位老圣人频频下旨,指手画脚的。但贾府原是有功旧臣,先帝在位时顾念旧情,颇多照拂,此时自该表证忠心,故而积极响应,急急商议修建省亲别院之事,好迎接元春娘娘省亲。 元春虽是荣府二房所出,但是晋封贵妃却是光宗耀祖的荣耀之事,少不得宁荣两府一齐出力的。于是宁国府献了大半个会芳园出来,又拆了荣国府的东边院落,加上宁荣二府之间的私地小巷,统共量了三里半大的土地,做省亲别院之用。那山石树木却是移了荣府大房贾赦处的许多景致。(注二) 人人面上欢欣鼓舞,大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只是那暗地里,是否腹诽计较出力出钱多寡,不得而知。只那荣国府,却是为了这次省亲,将历年的积蓄都贡献得七七八八了。 正是光彩生门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时候,岂有不高歌猛进、乘胜追击的?只怕“兄弟姊妹皆列土”(注一)也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了。若有人胆敢在此时说甚么节俭,虑甚么退路,何止是煞风景、晦气,简直竟是对娘娘、对朝廷的大不敬了。因此从上到下,一意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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