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毕,只听得门口小丫鬟叫道:“薛大姑娘来了。” 王熙凤忙止住话头不说了。王夫人会意,抬起头来,看着薛宝钗款款走进来请安,忙命看座倒茶,才笑着问道:“可曾见过你宝兄弟?” 薛宝钗笑道:“宝兄弟在学里上课,只怕这时还未回来呢。我这番来,却是有一事要禀明太太和凤姐姐。前些时北静王府上的那件事,总算找到事主了。晴雯她哥哥把人绑了来,如今正在我家,几个人看着呢。” 王夫人和王熙凤闻言大喜,忙问缘故,薛宝钗微笑道:“这个我竟不好说,竟是太太和凤姐姐找人亲自审问方好。” 王夫人和王熙凤会意,都知道她是年轻姑娘家,不好参与此事的意思。王夫人便托了王熙凤。 王熙凤哪里会找不到人来,命其心腹旺儿和旺儿媳妇前去审问,一个时辰后旺儿媳妇过来回话说:“都问出来了。这人原是外头专门打探消息的,说通判傅家在北静王府见了晴雯姑娘后,暗自留意,回来就寻人打听了。从大老爷屋里翠云姑娘的哥哥那里,打探得清清楚楚。翠云姑娘又素来和司棋不睦,故意要给司棋没脸,这才教唆那刘媒婆特意说出来。”又呈上瘦皮猴画了押印的供词。 王夫人如释重负,心中大悦,尚未开口,周瑞家的正侍立一旁,此时便道:“竟有这等事!明明是他们大房管教不严,底下人勾心斗角、乌烟瘴气的,更何况把内帷的消息拿了去卖钱,更是胡闹!偏偏这样,他们竟还好意思找二房的麻烦……” “住口!”王夫人听得心花怒放,却忙喝止道,“这里岂能容你放肆?还不快速速退下?” 周瑞家的却知道自己必是合了王夫人的心意,从容退去,更不惊慌。 王夫人命王熙凤拿了这供词,正要往贾母房中时,却见探春赶过来,言语里有向王夫人贺喜之意。 王夫人点头道:“你也辛苦了。难为你一个姑娘家,还要忧心这些事。我都记在心里呢。” 探春心中亦甚心喜,和薛宝钗对望一眼。探春知道此事,到底被薛宝钗拔得头筹,得以抢先向王夫人示好,由衷感叹道:“到底是宝姐姐眼明心亮。” 薛宝钗一笑,道:“那人本是我家厨子。听说咱们这里出了事,自是上心的。这却也没甚么。” 两人相视一笑。 王熙凤到了贾母房中,禀明事情来龙去脉,贾母暗自叹息,命人将邢夫人请来。 人证供词在前,邢夫人无话可说,羞惭不已。贾母又道:“你也在房中这许多年了,凡事总要立起来,不可任由你家老爷胡闹。你看他房中这许多姬妾,乌烟瘴气的,到头来反而害了自己女儿。” 邢夫人含羞带愧,只得连连称是,灰溜溜低头去了。 大房此番借迎春婚事发难,来势汹汹,不料一番查访之下,竟是他自家人出的纰漏,这于大房固然是灰头土脸,于二房却是大快人心。 王夫人心中暗暗欢喜,却不好十分表露出来,忙吩咐王熙凤放了晴雯,好生安抚一番。又趁机回禀老太太道:“转眼就是三姑娘的生日了。前几次她生日,家里各人事忙,竟是未曾好好过。如今我想着,倒是两府阖请,娘们儿好好聚在一处,乐上一乐才好。” 王熙凤便知王夫人必是看探春于此事颇为上心,以示嘉奖。贾母也知王夫人欲借着探春生日,向大房示威之意。只是贾母此时也对大房颇有微词,正好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番,故只做不知,欣然应允。 于是探春生日那天,于王夫人院中新搭了戏台,请了家养的十二个小戏子登台唱戏,又排了几席家宴酒席,邀了东府里珍哥媳妇尤氏,蓉哥新娶的续弦胡氏,连贾珍两个妾佩凤偕鸳都到了。 王夫人也曾使人专程去请大房中人,偏邢氏说头风犯了,竟不能起床,只派人送了贺礼给探春。贾赦爱妾翠云因未管好家人,受了责罚,禁足一月,故而也不能来,其余诸姬妾,本无翠云这么有排面,见主母不去,谁也不敢动,故而大房竟无一人到场的。 余者薛姨妈带着薛宝钗,李纨、贾宝玉、林黛玉、三春姐妹、赵姨娘、周姨娘竟是都到齐了。因是内眷家宴,各人大小丫鬟俱来伺候,莺莺燕燕将偌大一个院子填得满满当当的。 尤氏坐在主席,向王熙凤私下说:“早知你们家太太不带人来,我也不带佩凤偕鸳来了。你看她们孤零零坐在那里,好没意思!” 王熙凤笑道:“赵姨娘、周姨娘陪着呢。若不妥当时,我叫平儿陪着如何?”一面说,一面就要去吩咐。 尤氏忙拉王熙凤坐下:“罢了罢了。我说笑罢了。如今老太太的恩典,说她们这些大丫鬟平日伺候主子甚是辛苦,竟也命在廊下开了一席。她正和她小姐妹谈笑相得,又何必烦她。” 王熙凤见那席上,鸳鸯、琥珀、彩霞、金钏、平儿、茜雪、袭人、晴雯等人皆在其列,便知是老太太特意给晴雯的恩典,因晴雯前番受了委屈,只是大房和二房之争,不便明面安抚,特意这般赐宴于她。但是这等事自是不好和尤氏明说,只笑笑道:“竟是坐不得的。珠大嫂子也在前头伺候着呢。” 尤氏也听说荣府大房二房相争,听说还有甚么丫鬟的家人前来闹事,只影影绰绰的,不得分明,特意来打探,只是王熙凤口风甚紧,竟是打探不出甚么,也只得罢了。 晴雯坐在席间,席上玉盘珍馐,说不尽的琳琅满目。众丫鬟也都是极聪慧的,都知道是贾母为了安抚她,才赏下这等体面,都纷纷来敬她。她素来是个爽快人,也不推辞,仰脖干了,又倒酒回敬,不觉面上红霞蒸腾。 醉意朦胧间,乐声大起,却是贾母等人吃过了酒,上了糕点茶水,开始点戏了。正巧唱的是《游园》、《惊梦》两出,只听那歌管声声,琴韵悠扬,极尽清丽缠绵之能事。十二个女孩子有扮正旦的,有扮小旦的,有扮老旦的,有扮小生的,有扮花面的,一个个声如珠玉落盘,舞如飞天神女,甚是美妙。 晴雯想起昔年在大观园时候,为给宝玉过生日,也是这般莺莺燕燕,欢聚一堂,不觉感慨迷惘。这样的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又能有几时呢?
第84章 暗示 因晴雯哥嫂原是早早回明贾母, 要接晴雯回家小住调养的,这日宴罢,便收拾了, 自去归家。 次日, 袭人刚刚服侍贾宝玉起身, 眼见着贾宝玉向贾母、王夫人请过安, 贾政又说为他请了一个极好的老师,去前面听训了,突然王夫人身边一个老婆子过来传话, 命她过去。 袭人心中好生奇怪, 自她暗中示意效忠王夫人以来,虽每日里事无巨细, 都要一一报与王夫人知, 却都有固定的时辰,仍旧如从前一般,故外人皆不生疑。如今青天白日的, 王夫人突然唤了她过去, 到底有甚么急事呢? 袭人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怠慢,忙同屋里茜雪、麝月等人交待了一声,跟着婆子来到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榻上, 金钏儿伏在她腿前使着美人锤与她锤腿。袭人一时不明白王夫人用意, 只得一问一答, 将贾宝玉日常饮食起居尽数回明, 如平日一般。 王夫人听了之后却不言语, 沉默半晌,突然问道:“前几日绮霰的娘过来回我, 说绮霰大了,想求个恩典放出去。她家原是这宅里的老人,有几分体面,我禀明了老太太,老太太允了。如今你们房里的丫鬟越发少了,晴雯哥嫂又接她出去小住,老太太发了话,我竟是不好说甚么的。你自己有个甚么打算?” 袭人忖度王夫人心意,无非要她好生伺候宝玉之类,忙道:“太太只管放心,宝二爷房里的丫头都是老太太和太太精挑细选的,都是好的,会服侍的。” 王夫人点点头,冷笑不已,等到金钏儿捧着盘子退出去了,方道:“竟是这个缘故。怪道你和你哥哥一直想让晴雯出去呢。” 袭人见这话没头没脑,连忙跪下道:“太太何出此言?我竟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王夫人道:“我看你一向呆呆的,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你竟是有一番大道理的。你只道宝玉房中,那晴雯是最出挑的,又得老太太看重,若她走了,你就好出头了,是也不是?” 袭人不敢言语,跪在那里冷汗潺潺而下,不知道为何王夫人突然会这么说。 原来这年年下,元春娘娘刚省亲完,袭人母亲和哥哥就回明贾府,接了袭人回家,借口说过年做年会,实则是跟她再次商量赎身之事,再三说会为她寻一户殷实人家,彩礼嫁妆都有,决计不是卖女儿,是存了真正做亲戚长久来往的好意思。 袭人见母亲哥嫂皆小瞧了她,何况贾府刚出了一位贵妃娘娘,接驾省亲,正是风头无两之时,她如何肯轻易放弃眼前富贵?赌咒发誓、哭闹寻死,坚决不从。 被劝得烦了,袭人只得咬牙将真相和盘托出,道:“我也不瞒你们,我如今已是宝玉的人了。贾府老太太既是把我指做他的丫鬟,早晚都要有这一日的,也不算越礼。如今我是好赖皆要跟着他的。” 花自芳夫妻和袭人母亲都吃了一惊,袭人母亲开口便骂袭人不要脸。袭人只是哭,眼睛红红,赌气扭过头去不肯理人。 花自芳夫妻和袭人母亲商议了一晚上,次日花自芳借口出门,花自芳女人备了果酒小菜,请袭人母女一起来吃,劝过一巡酒,见席间颇为融洽,缓缓道:“妹子跟了宝二爷,却是可喜可贺之事。这是咱们家想都未曾想过的大富贵,祖坟冒青烟也不过如此。只是不知宝二爷有甚么打算?几时禀明贾府的老太太和太太,与你开了脸?” 袭人见她嫂子和母亲都说好,心中也畅快起来,仗着酒意道:“宝玉为人最是温柔细致,再不会错的。开脸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又有甚么关系?只一样,我们屋里有个晴雯,仗着模样长得标致,尤其可恨,时常引逗着宝玉不学好。但她连宝玉的床还没摸上呢,怎么能灭得过我的次序去?”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必然有心。夜里花自芳女人把袭人这话一五一十向花自芳说了,花自芳一拍大腿道:“既是如此,那甚么晴雯必是咱家妹子的大敌。”他身为男子,怎能不深知男人秉性,最是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越是那没得手的,越是眼馋得厉害呢。 花自芳因袭人在宝玉房中的缘故,和宝玉的干娘马道婆素有往来的。但凡宝玉出了甚么事,他这边赶紧通风报信,那马道婆便如先知先觉一般来贾府,一来显得她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未卜先知,二来也是趁机兜售那破财消灾的各类法门以便敛财。 这日马道婆又请了花自芳等人在家吃酒,恰好她好姐妹刘媒婆走过来了,跟她抱怨说通判傅家要同贾家结亲,花自芳趁机在一旁说了许多贾府辛秘之事,怂恿刘媒婆赶紧把晴雯那祸害撮出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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