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待平哥儿甚好。此时她这般难过,平哥儿只得耐着性子,好生劝慰。 这天夜里,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先想起自己身世,堪称阴差阳错,一波三折,慕高跌重,徒呼奈何;继而又想起晴雯遭遇,竟不知哪个她才是最真实的,是慷慨爽利、乐善好施赠银的她,还是不知父母、委委屈屈拉着表哥嫂过活的她,还是传说里一心想当贵人妾室、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她? 转念又一想:身为女子,自当勇争上游。就算向往富贵,其实也不能算有甚么大错。她又不曾和甚么人海誓山盟,或者签下婚约,如何不能择那富贵之人作嫁了?难道竟要嫁给乞丐地痞之流,才算品行高洁吗? 想到此处,心下已是释然,暗道:如今我已落魄至此,自是不能同那甚么宝二爷、通判傅家相争。等到我果真当上御厨时,只怕已是头发花白,她如何等得起?她那样的人,又怎能舍得看着她过苦日子?便是有缘无分,却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他心念通达,随即沉沉睡去。只于梦中留了那么万中存一的妄念,梦到东平郡王的饕餮盛宴上,他力压群雄,得了头名,几道菜肴送到御前,便是皇上也颇赞赏,龙心大悦之下,赏了他当尚膳正,正是正四品的官职。 圣上又要为他封家眷为诰命,他一时忘情,说了晴雯的名字。于是朝廷赐婚,势不可阻,洞房花烛夜,佳人如玉,脉脉含情,正是如花美眷,十全十美。 正笑得欢畅间,不觉醒来,看到天光微亮,方知不过一梦,忙起身洗漱,整顿衣裳,和吴贵又去酒楼做事。 谁知事有凑巧,这日通判傅试偏偏选了致美楼请客,只请了寥寥数人,选了楼上一个雅座,说有机密事要谈。 原本平哥儿对这类事置若罔闻,不管客人是有机密事也好,专程来尝他手艺的也罢,只要囊中丰足付得起酒菜,便是好客人。 只这日却是例外。他刚刚听吴贵夫妇说了通判傅家与晴雯之事,心中颇好奇,岂能按捺得住?他又年少气盛,绝非吴贵那等平庸懦弱之人可比,当下就决定亲自扮成跑堂的伙计,去雅座中打探一二。 平哥儿送菜进去,见席间不过四人,一人方头肥脸,管家模样,一人尖嘴猴腮,举止猥琐,一人做寻常富户打扮,一人却身穿锦袍,脚踏官靴,便知最后那人必是傅试无疑了。 倒茶之时,他特意死死盯了傅试两眼,只见傅试三十多岁年纪,高鼻阔口,相貌颇端正,说话间自有威严,确实是时下颇抢手的贵婿人选,家资颇丰,前途正好,不觉泄了气。 正欲退出时,忽见那尖嘴猴腮之人说了一句贾家,平哥儿警觉之意陡起,忙不露痕迹退出,却躲到隔壁无人的雅间里,耳朵贴在墙上偷听。 那雅座虽系砖石隔成,却有通风孔相通,后来通风孔废弃了,只拿薄薄一层纸裱糊,非其间之人不知其中诀窍。但如何能瞒得过平哥儿?他耳朵贴在墙上通风孔处,只听得那尖嘴猴腮的人说道:“这位爷正是贾府大老爷爱妾的家人,他说的句句是实,再无虚假。若大爷不信时,只管问他。” 紧接着便是傅试的声音:“若果真如此,为何官媒去了几日,那边只说考虑斟酌,却无回音。许是弄错了不成?” 那寻常富户打扮的人想来便是贾府大老爷爱妾的家人,笑着道:“再错不了的。我妹子亲口与我说,大老爷所出的那个庶女临出门时候缺丫鬟,不得已才跟别人借了一个充场面。说那丫鬟叫晴雯,生得甚是美貌,一般的主子小姐也比不过的。” 傅试道:“你果真弄清了那丫鬟的名字?贾家如今炙手可热,我只当这般求亲过去,就算不允时,也必有回音,谁知等了这几日,竟是音讯全无。我反倒奇怪起来。” 富户打扮的人说:“错不了。我妹子和那个庶女的丫鬟原本有几分不对付,这次她也乐得看那丫鬟的笑话,说这事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再不会错的。”
第83章 乐事 那管家模样的人问:“先前马道婆说的也是这个名字。你可知道那女子是谁的丫鬟?” 富户道:“这个自然知道。我妹子是贾家大老爷跟前的得意人, 又有甚么不知道的。这个正是荣国府二房那位衔玉所生的二公子,小名宝玉,人称宝二爷的, 若不是他屋里的丫鬟, 怎能生得这般绝色?” 傅试顿足道:“怎会是他?糟了糟了, 若果真如此, 事情便糟糕了。我原本只当那丫鬟是贾家二小姐的丫鬟,只说若她嫁了过去,丫鬟必然陪嫁的, 却也一举两得。却不知道有这层在。那刘媒婆说亲之时, 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若是受别人撺掇, 竟将我的打算全盘说出, 岂不是失礼之至?若要被贾家知道,我主意竟打到贵妃娘娘亲兄弟的屋里人头上了,又会如何看我?该死!该死!” 平哥儿听到此处, 才知道傅家提亲之事, 是中间人传话不清所致,竟是个大大的误会。正欲要到厨下告诉吴贵时,又听那尖嘴猴腮的男子笑道:“傅爷想是多虑了。小的拿命担保,决计不至于的。傅爷原本应承小的, 只要请了这张爷来, 就拿一串钱与小的。想来傅爷英雄盖世, 必然一言九鼎的。” 旁边那管家模样的人骂道:“大胆!你这瘦皮猴, 为了几个臭钱甚么昧良心的话说不出来, 早知你这般靠不住,原不该向你打听。如今你办砸了事情, 还敢大模大样来要钱?”一面说,一面冲上去,对着那尖嘴猴腮的□□打脚踢。 平哥儿听管家叫“瘦皮猴”,方忆起这人是京中有名的“包打听”。听他们言语里的意思,想来是傅试向瘦皮猴打听晴雯名字,那瘦皮猴虽是神通广大,寻到了甚么贾府大老爷爱妾的哥哥,把名字给打听出来了,却未曾言明这丫鬟不是迎春麾下。因差了此节未说,傅家遣人提亲之时又所托非人,言语不够谨慎,终于酿成了这场风波。那傅试是个精细人,已知受了蒙蔽酿成大错,故而发怒。 傅试道:“罢了罢了。我心里竟乱的很。好好的筹划,竟成了这般。如今还不知怎么收场呢。我且去贾家打探打探消息,再做区处。”一面说,一面竟背着手走了。那管家连忙跟在后头。 平哥正要离开,突然又听那富户向尖嘴猴腮的人骂道:“你这泼皮!原说那傅爷是个志诚君子,事成之后,必有二两银子相谢。原本你张爷家资富足,怎会把二两银子看在眼中,是你好说歹说,苦求不止,张爷才肯跟你来一趟。结果竟甚么都没有,反遭一场奚落。你拿甚么赔我?” 紧接着重重脚步声响起,却是那富户也走了。 平哥儿心想此事好容易有了线索,若想洗清晴雯头上罪名,总要有人证才行,就有心抓住那富户去贾家说个明白,只恐自己势单力孤,抓他不住,正烦恼间,突然想起一事,转身推门进了那雅间,看满室狼藉,那瘦皮猴委顿在一角落里动也不能动,满身伤痕,笑着向他道:“这位爷,这是怎么了?小店的饭菜可还合口味?劳驾把账结一结罢。” 那瘦皮猴做的是没本钱的生意,单靠一张嘴揽客,何况手头有了钱便挥霍一空,三更穷五更富的,哪里有钱结账?他来这酒楼原本是料定傅试这个大主顾必会结账的,岂料出了这等变故,傅试竟先走了? 于是平哥儿轻轻巧巧以赖账为名,将瘦皮猴捆了起来,对外只说要收账,和吴贵一路押送着瘦皮猴至贾府而来。 这边吴贵和平哥儿在贾府后角门一通闹,众人尚未报知王夫人和王熙凤呢,却先惊动了薛宝钗。 薛宝钗是个周全人。虽不甚喜她母舅和亲妈一力鼓吹的金玉良缘,却也委委屈屈,将贾家上下打点得妥当。此时她听人报说,晴雯的表哥在后头闹,从前在薛家帮忙的厨子也来了,心中颇不自在,暗暗疑心怎地这两人会混作一处,忙出来探看究竟。 这时瘦皮猴却也看出端倪来。他既是常在市井之间混的人物,自是滑溜非常,见这两个厨子把他绑起来,起初只当是要钱,横竖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倒还罢了。等到见这两个厨子一路往贾家送时,不觉惊慌起来,在一旁扯着喉咙大叫道:“冤枉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平哥儿和吴贵都是本分人,却不擅长这个,被瘦皮猴一叫,再加上贾府看门人眼高于顶,哪个肯睬他们,竟有几分骑虎难下,心中慌张。 吴贵心里害怕起来,就过来和平哥儿商量道:“不然还是算了罢。这光天化日之下,若被这瘦子倒打一耙,不说他陷害在先,倒说咱们当街掳人,又该如何是好?” 平哥儿道:“他在咱们酒楼里的账未结呢,官府问起来咱们也有话说。酒楼那边要有甚么二话,横竖我在前头顶着呢。你怕甚么。”却也被瘦皮猴的凄厉叫声弄得心烦意乱,道:“当时应该先来寻来顺兄商议的。如今连贾府门都进不去,要怎么才好。” 正烦恼间,突然见薛家那个叫文杏的小丫鬟笑嘻嘻出了门来招呼他:“我们大爷说了,叫你带了人去我们院子呢。如今修了那园子,我们家不住在梨香院了,你从这边角门沿着墙过去就是了。放心,我们大爷是最公道不过的,必然肯秉公处置的。” 平哥儿看见文杏这般说,起先有些糊涂,紧接着一想:薛大爷平日里在外喝酒应酬,此时如何在家?况且文杏是薛大姑娘身边的丫鬟啊,想来她说的不是大爷,是她们家姑娘才对。必是怕外人听到名声不好,故而拿大爷之语掩人耳目。想到这里,心中一松,知道薛家姑娘是个精明人,若果真有她主持,岂不更好? 王夫人此时早听到风声,说邢夫人揪出了马道婆来,心中正不自在。富贵人家常会为娇生惯养的少爷寻一个寄名干娘,为的是少爷自小娇贵,怕不好养活,寻个干娘好压一压的意思。那马道婆本是尼姑庵的杂役,因她有些法力,常出入于王公贵族之家,王夫人信笃神佛,遂一力主张,叫贾宝玉认了这个干娘。谁知竟闹出这等事来! 她心中虽不自在,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只忙着向王熙凤抱怨说:“若说那马道婆,虽她是宝玉的干娘,但咱们家里各房各屋,又有哪个没有去过?只怕她和姨娘们更好些,常走动着,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我又如何能知?” 王熙凤忖度王夫人之意,大房说马道婆是刘媒婆的好姐妹,必是马道婆私下撺掇的,王夫人就想把责任推给赵姨娘。这样一来,虽然责任仍旧是二房的,妻妾之争中却可占得先机,虽不能攘外,却可安内,倒也是一步好棋。 只是王熙凤这几日殚精竭虑,亦有所获,便道:“其实这几日我使人私下里查访,竟被我问出一件奇事,我也只敢回禀太太,余者一概未曾告诉。” 王夫人忙问是何事,王熙凤见左右无人,方悄悄说道:“听说是袭人的嫂子,曾去过马道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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