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众人闻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方有人道:“虽是如此,但义忠亲王千岁被圈禁在铁网山上许多年,前年已是传来消息,说是薨了。我本想着,老千岁原有几个儿女,或能有用,谁知打探下来,竟皆不耐铁网山苦寒,况且那起子刁奴难免在伺候之时有所疏忽,竟皆殁了,比老千岁还要早几年呢。如今竟无一个可用之人,便是太上皇老人家再惦记,又有何方?” 裘良走至雅座门边,开门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方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众人言道:“诸君怕是不知。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在下因不甘心,花了许多黄白之物四处打探,倒是从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那里,打探出许多年前的一件奇事来。” 众人听了都拊掌笑道:“老内相伺候太上皇老人家多年,熟知禁中掌故,此时费了这般力气打探来,必是极有用的消息。” 裘良面上带出得意之色,声音压到极低,方道:“当年太上皇老人家体恤民生,效仿先圣禹帝巡游四方,单江南就去过六七遭。所到之处,各地无不倾力接驾,金银珠宝堆山积海自不必说,朝歌夜弦之间,前来伺候的俊男美女却也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的。” 众人面上做洗耳倾听状,心中却渐都有不耐之感,暗想太上皇南巡之事人人皆知,何必特意提起。 便听得裘良又道:“当年义忠亲王千岁极得太上皇老人家欢心,南巡多有伴驾随行的。太上皇老人家阅尽人间春色,不为所动,义忠亲王千岁却是血气方刚之时,当地官员殷勤进贡之下,难免受用一二。” 众人遥想义忠亲王千岁昔年风流多情之名声,默默不言,心中却均想当年之事,必是胡天胡帝,极尽荒.淫。 裘良喜孜孜道:“常言道,广种薄收,终有所得。义忠亲王千岁固然是皇室贵胄,富贵无极,但江南众佳丽日夜沐浴恩泽,却有一人终于感沐天恩,有了身孕。那时义忠亲王千岁早已回京,子嗣众多,也不在意,虽有江南当地官员飞使报信,也不过拨了一个执事宫女前去探问,岂料一去之下,竟全无音讯。” 众人的心情,随着裘良所述忽上忽下,全然不能自已。此时听他说义忠亲王千岁宠幸过的美人有了身孕,但是此后全无音讯,便有人建议道:“虽是如此,但到底有了痕迹,只怕太上皇老人家也有耳闻,便是一桩念想。” 裘良大喜道:“真真英雄所见略同。我正是这个意思。如今虽那执事宫女音讯全无,只怕那孩子早夭折或不知所踪,但难道咱们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全了太上皇老人家的这番念想吗?”
第90章 奇货 众人皆听得明白, 裘良这席话,固然是冠冕堂皇,但话里话外的意思, 竟是要混淆天家血脉, 胡乱拥立一个假少主上位, 再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若果真事成时, 自是从龙之功,况且在位者一应身份皆系捏造,不由得他不俯首帖耳, 那时候一人之下, 万万人之上,风光显赫, 自不必说。但若是事败时, 只怕就是祸及九族,再无可赦的大罪。 哪怕众人皆是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豪门少年公子,从来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的, 也禁不住被裘良这番言论吓住了。一时间, 满室寂寂,并无一人做声。 裘良又等了片刻,见众人皆不开口,早知其意, 哈哈大笑道:“哈哈, 小弟也只是胡乱这么一说。只是玩笑话罢了, 诸君不可放在心上。我们且说正事要紧。”一面说, 一面拿酒盖脸, 只与众人劝酒,再不提从前之事。 不过片刻工夫, 屋里的气氛重新又快活起来。划拳的化拳,吃菜的吃菜,又有人言说哪家的戏子最懂事,哪家的小菜最好吃,哪家的小曲最好听,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只顾乱嚷嚷。 …… “幸亏是被我听到,这还罢了。若是换一个有心的,拿了这些言论去告官,他们又该如何?”平哥儿摇头叹道。 梅姨冷笑:“他们家里皆在京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说句实在话,纵使有人告官,告他们谋反,只怕他们也是不怕呢。保准状子没上达天听就被人拦下来了,反而治个诬告的罪名。” 顿了顿却道:“只是他们胆敢混淆天家血脉,却是罪过不小。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又岂是他们这起子跳梁小丑乌合之众,胡乱寻一个人就能蒙混过关的?” 平哥儿沉默片刻,突然道:“其实天家血脉也没甚么稀奇的。他们这些人既在京城经营多年,只怕功高震主,连上头也忌惮他们三分。是以他们瞧得反倒比旁人明白,所谓天家血脉,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血肉之躯罢了。贪、痴、嗔、爱、恶、欲,与旁人也无分别,有时反格外不堪。黄袍加身时,便是九五之尊,换上乞丐麻衣时,便是最卑贱不过的人。谁又比谁更高明些?” 梅姨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如五雷轰顶一般,不由得一把抱住平哥儿,垂泪道:“好哥儿,都是我不好,只为了一时逞强,耽误了你。只是你原本是天家血脉,最最金尊玉贵不过的人,万万不可这般自侮。” 原来,裘良言语里所说义忠亲王千岁派到江南去探问的执事宫女,便是梅姨。 当年梅姨是长乐宫执事大宫女,聪慧敏捷,颇善刺绣,只因性子耿直,处事偶有偏执,故不得重用,眼睁睁看着许多资历能力皆不如她的宫女们得了高位,心中忿忿,渐渐积下了一股子郁郁不得志的愤世嫉俗之气。 这年梅姨已满二十五岁,论例可放出宫外与家人团聚。只是她一心想着谋一场大富贵才好光耀门楣,故而迟迟不愿离宫归家,听说义忠亲王千岁有这档子风流事,便主动请缨,将差事揽下。 梅姨因奉了义忠亲王千岁的手谕,江南当地官员自是把她奉做上宾。探视之时,那有孕的美人已是怀胎六七月。再三请名医诊脉,又往回推算日子,确信是义忠亲王千岁的血脉无疑。 原本依照义忠亲王千岁的意思,此时便可回返,禀明王妃,再做处置。但那美人久闻王妃悍妒之名,生怕羁留后宫之后一尸两命,性命不保,苦苦哀求,她家人也在旁卑辞厚礼,只说女子生产时候是鬼门关,求梅姨这个上使拖延些时日,等到诞下孩儿,诸事尘埃落定后,再禀明不迟。 梅姨被众人捧得忘乎所以,慨然许诺,果然在江南守到美人临盆之时。那时候屋里瑞气千条,红光满室,诞下一个男婴,就是后来的平哥儿。 美人一家自是喜不自禁,都道从此便是皇亲国戚,无限尊荣,便是梅姨也暗自雀跃,只当这次是立了大功,急命人向义忠亲王千岁通风报信,说恭喜他又添麟儿。 谁知义忠亲王千岁的口谕未曾等到,倒是等来了义忠亲王妃的训诫之语。 义忠亲王妃信中说,若果真是千岁在外有了甚么要善后的,也该将怀孕的美人带回宫里,交给她这正妃娘娘盘问看视,待辨清是否是皇家血脉,再做区处。 如今梅姨在江南盘桓数月,孩子已然生下,期间究竟发生过甚么,却是无人知晓,便是胡乱拿了别家孩子充数,亦是难以查清。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不肯承认这个孩子是义忠亲王千岁的血脉,而且以梅姨办差不利、又已届出宫年龄为由,直接抹去了她的宫女身份。 这下莫说梅姨,便是美人一家,却也傻了眼。 江南当地官员起初不甘心,反复奏告,谁知义忠亲王仰仗妻族之力甚多,竟是个畏妻如虎的,并不吭声,只任由义忠亲王妃逞威。那官员见势不妙,讨好献媚没献着还惹了一身骚,转头变了脸色,将梅姨并那孩子齐齐扫地出门。 那美人一家本是淮扬一带知名的厨师世家,家中颇为殷实,养的小姐也是千娇百媚,知书达理,本该有美满婚缘,不合被这虚妄的荣华富贵迷了眼,巴巴把小姐献了出去,反倒遭了这场羞辱,只气得七窍生烟。 其实若是这个时候携了小姐和襁褓之中的孩子上京城,设法奏明太上皇严查细访的话,这个孩子或许还有认祖归宗的可能。但小姐一家和梅姨皆是气性大的偏执之人,心中又有算计,只恐孩子太小不认得他们,献出去以后赤手空拳失了凭借,故刻意不曾走这条路。 小姐一家只道皇家血脉乃是金枝玉叶,必有不凡之处,纵使一时明珠蒙尘,也必然能重见天日,脱颖而出。便是梅姨,也自觉受了老大委屈,暗中存了留在这户人家,养大这个孩子,待养出感情有了亲近之心后,再携了他进京告御状的心思。 双方只当奇货可居,都梦想着日后靠这个孩子飞黄腾达,于是一拍即合,虽是挨了一记闷棍,却更加咬牙不肯服输,平日里对这个孩子呵护得无微不至。虽这淮扬名厨之家只是寻常富户之家,却也是倾尽所有,如同养凤凰一般悉心养着这个孩子。 这样子每日里锦衣玉食,尽心呵护,养到这孩子九岁十岁上头,突然噩耗传来,义忠亲王一家犯了谋逆之罪,贬为庶人。 小姐这辈子已是被家人的贪慕虚荣和义忠亲王的荒.淫好色给毁尽了,未婚先孕,有个倒霉孩子拖着,欲要改嫁,家人哪里肯?她平日里只好以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精神暗暗勉励自己,梦想着有朝一日父子相认,自己苦尽甘来得封侧王妃,甚至有他日自家儿子夺得皇位,奉自己为皇太后的荒诞之梦,如今竟是甚么都没了。于是万念俱灰,自缢而尽。 小姐的父母亦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没过了两三年,便相继离世了。虽有哥嫂掌家,但哥嫂最精明势利不过,怎肯再养着这没有来历、前途无亮的私生子?平日里冷茶剩饭,极尽苛待,自不必说。 又拖了一两年,梅姨和平哥儿在这家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得离开,仗着平哥儿早年玩耍时候学到的一点厨艺和那点子天赋聪明劲儿,在扬州城里寻了个厨子的差事,勉强维生。 平哥儿从小被捧着长大,周围人皆说他身份尊贵,说的人多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凡,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因他天性里于厨道确实有几分天赋在,人又聪明灵活,在扬州茶楼不过数月,又得了一大堆赞誉之声,更加飘飘然,便觉得自己必然是庖丁转世,易牙重生了,听闻东平郡王每隔几年便举办饕餮之宴,只当这必然是晋身之阶,便辞了扬州茶楼的安稳差事,和梅姨径直进京而来。 梅姨比平哥儿多见过许多世面,心中知道平哥儿虽于厨道有几分天赋,但这里头的水甚深,原没指望他在饕餮宴上出头。 她肯应承平哥儿进京,原是存了一番进京告御状、扬眉吐气重新做人的心思,岂料进京打探一圈,从前的至交好友一个不在,禁宫门禁不知道换了多少辈人了,不由得又急又悔,急悔交加之下,竟得了一场重病,差点便没了,幸得平哥儿不离不弃,又有胡家御医进京谋职,机缘巧合之下,才缓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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