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坐在一旁,这时候突然开口道:“你放心。袭人犯了大事,我必定饶不过她的。”一字字竟像是咬牙说出的一般,显然对袭人已是憎恨之至。 贾母在上头默默听着,一心留意贾宝玉神色,此时吩咐道:“却也难为她了。主仆一场,是咱们家和她没缘分。快赏她几两银子,命她娘老子好生给她瞧瞧病,也算是一场功德。” 王熙凤答应一声,忙命人去料理了。佳惠的娘听了喜不自禁,深知这样闹上一场,外面的人都知道贾府赏了佳惠银子,就不会再忌惮贾府不肯买佳惠了,大可把女儿顺利卖出,一转手又是一笔收益,也不枉她这么多日来冒着被打骂的风险天天来贾府闹。 就这般轻轻巧巧打发了佳惠,贾母又来转头问邢夫人:“你特意将佳惠和她娘带过来,帮助宝玉小小年纪学着辨明是非,倒是难为你了!” 其实邢夫人肯替佳惠出头,无非是想看二房的笑话,暗暗嘲讽二房识人不明、不配当家罢了。如今见贾母等人一早洞悉其中隐情,心中就有几分意兴阑珊,又被贾母这般揶揄,便知只怕贾母早洞察自己心意,当下更是垂头丧气,心中悄悄腹诽贾母太过偏心二房。又胡乱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讪讪寻了借口告辞,竟是无功而返。 这边王熙凤见邢夫人走了,才来请贾母的示下:“如今那袭人,却是要怎么处置方好?” 贾母见王夫人一副恨不得杀了袭人的模样,又见贾宝玉魂不守舍,又叹了口气道:“不忙,把袭人带上来,我倒要看看,她还有甚么话说。” 一时袭人来了,衣衫单薄,跪在地上,只默默垂泪。贾宝玉只坐在贾母身旁,见袭人这副模样,心中颇怜惜,只是想起方才佳惠之言,胸中堵得厉害,竟不知道是甚么滋味。 袭人哭诉道:“老太太、太太赎罪,我再不敢了。只因那时二爷已知了人事,定要强迫我同他做那种事,我起初不允,后来又怕他出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污了身子,又想着老太太早已是把我与了二爷的,这才勉强从了……” 王夫人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道:“不想你看着老实,却生来一副伶牙俐齿。听你这话里的意思,难道竟是我宝玉的过错,你勾引主子,反倒委屈上了?” 袭人哭哭啼啼,连声说不敢,王夫人又骂她道:“你算个甚么东西,也敢污蔑老太太,说她早把你给了宝玉。你这些年的月钱都是在哪里领的,竟然忘了不成?你是老太太的人,却勾引着宝玉一个爷儿,小小年纪和你厮混在一处,伤了身子骨不说,还要背上淫祖母婢的恶名。你在这儿打甚么如意算盘呢!” 袭人被王夫人这么一骂,心中突然清明,终于明白了贾母、王夫人等人这般愤怒的缘由。 袭人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固然生性聪慧,但许多规矩未曾学得透彻。她只道只要成功爬上主子床,拿捏住主子的心,便是有望当姨娘。故而抛却女儿家的羞耻之心,大着胆子,偷偷摸摸和贾宝玉干下好事。 袭人只当贾母、王夫人等人皆疼爱贾宝玉,就算事发,也不过骂上一顿,看到贾宝玉恋她恋得紧,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料想大户人家丫鬟爬少爷床亦是常有之事,以贾家平素之宽仁,必不至于大动干戈。 她却不曾想到,贾赦和贾珠俱是折在这上头的,贾母和王夫人怎能不对这种事严防死守?更何况她名义上是贾母的丫鬟,除非长辈主动赐下,否则的话,和丫鬟偷摸勾搭乃是不孝不敬之事。贾母和王夫人怎能容忍她勾引贾宝玉,败坏了他的名声? 袭人想到此处,只觉得寒意陡生,冰冷彻骨。她想也未想,直接开口叫道:“老太太、太太饶命!说到这事上头,那晴雯、麝月都比我更亲近宝二爷许多次。前些时候晴雯生病,宝二爷还避着屋里的人,瞒着老太太、太太,偷偷去看她呢。去了这么半日,也不知道两个人做了甚么勾当。请老太太、太太明察!” 贾宝玉在一边坐着,原本见袭人形容凄惨,有意出头为她求情,只隐隐约约又觉不妥,正在那里恍惚犹豫间,却见袭人辩白之时,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自己头上。 他本是怜花惜花之人,为了丫鬟们主动揽下的罪状不知道有多少,但不知道为甚么,听了袭人这般说话,心中竟然老大不舒服起来。心想:许多时候明明她也情愿的,且做出许多不好与外人说的模样姿态,别样风致,明明就是为了引逗他上钩。这分明是一拍即合之事,何以她言语里竟把她自己说得这般委屈? 待到袭人口不择言,提及麝月、晴雯时,贾宝玉却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只想所有人都好好的,故而正想着该如何为袭人求情,岂料她自己落了难,却还要把别人拉下水。 那麝月也就算了,她和袭人一直同进同出的。但晴雯清清白白,何其无辜,袭人怎么好意思信口雌黄,说晴雯和他有甚么事?再者,晴雯生病之时,他的确偷偷去探望过。但是事情做得机密,众小厮里也只有那日跟出门的墨雨、茗烟二人才知,他也从来没有和屋里的丫鬟提起过,袭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一时之间,贾宝玉心头闪过许多疑问,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又是愤怒。袭人虽明明白白就在跟前,但是他却突然觉得,他根本就不曾认识过她。
第95章 幻灭 若这是在平时, 王夫人乍然听说贾宝玉偷偷去晴雯家里看她,必然会勃然大怒,心中重重给晴雯记上一笔。但是此刻, 在袭人的种种罪行下, 其余的竟都不算甚么了。 只听得王夫人冷笑道:“你放心!如今宝玉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谁也讨不得干系去, 自然是要好好彻查一遍的。她们该如何处置,自不与你相干!”一面说,一面又望向贾母, 听她示下。 贾母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家, 心中虽是愤怒不已,但目睹过王夫人一通发作, 此时面色却看着比起初和蔼了许多。她连看都不看袭人一眼, 只给王熙凤递了个眼风,就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将袭人拖下去了。 袭人虽是满脸泪痕,高呼“宝二爷救我”, 贾宝玉却如被眼前见闻惊呆了一般, 充耳不闻。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护着的好丫鬟啊。”袭人走后,贾母语重心长向贾宝玉说,“你看看她,看着笨嘴拙舌, 其实却有心计得很, 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别人身上, 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 竟是天底下头号委屈人物, 连窦娥也没她冤了!” 贾宝玉哑口无言。他素来以“绛洞花主”自居,一向在丫鬟上头留心用意, 争胜要强。但袭人当着他的面这番说辞,将那云雨事的责任尽数推到他身上却还罢了,不该将晴雯、麝月等人一并拖下水,委实叫他寒了心。他心中亦有许多郁愤不解:难道这许多日子的厮守,刻意的抬举和庇护,竟都错付了吗? 贾母看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有几分心疼,轻轻叹了口气道:“驭人之道,在于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我知你一向喜欢花儿粉儿的,也爱和丫鬟们混在一处,只是凡事当有个度,决计不能宠过了头,倒让她要挟你起来。你是做主子的,那小厮丫鬟固然可爱好玩,也不过如同猫儿狗儿一般,若是不忠心的,便是平日处得再好,也是不能留了。” 贾宝玉闷闷称是,低头退出。 王熙凤见贾宝玉走了,这才请贾母的示下,问该如何处置袭人,贾母转头却看向王夫人:“先前失玉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太有心计,有意叫她离了宝玉。那时只想着仍旧要她回我身边伺候,过几年再看。如今竟出了这么一桩事,府里是断乎不能留了。我有意唤了她哥哥过来,仍旧交给她家里人领回去。你觉得如何?” 王夫人此时正在自责当初未能看清袭人的真面目,又后悔不该一心抬举她,更想不到贾母竟然会问她的意思。高门大户最重礼仪孝道,贾母既然发话,岂有她一个做媳妇的说三道四之理?便知是先前一力抬举袭人之举,引得贾母隐隐不满了。 当下又是羞愧,又是惶恐,道:“老太太说得是。这样的丫鬟,咱们府里自是留不得了。只是宝玉的名声要紧,却不可走漏了风声,须得寻个好由头才好。” 贾母容色稍霁,点头道:“你虑的很是。这才是为母之道。” 王熙凤在一旁笑道:“这个也不难。那花家原是行商出身,最是破落户不过的,因他妹妹卖到咱们家里,才略有了起色。如今怎敢得罪咱们家,竟是不怕的。只消说一句即可。” 王夫人又道:“如今却还有一事,据那袭人说,勾引宝玉者,并非她一人,总要查个清楚才好。” 贾母知道她仍旧不放心晴雯,不悦道:“难道一个丫鬟如此,宝玉房中的丫鬟都是如此不成?” 王夫人见贾母不赞同,忙以别言开释,混着混着也就过去了。 一时商议已定,贾母力疲神乏,由鸳鸯琥珀等服侍着安歇了。王夫人和王熙凤走到屋外,王夫人突然想起了甚么,向王熙凤交待道:“老太太已是发话,要放袭人回家,这是老人家的一番善心,自是不好忤逆的。不过我记得,那袭人当初卖到府里时,签的是死契,纵使发还家里,仍旧算是我家的人。若是这个不说清,等着她母亲哥哥再卖上一回,反成了与他们家的恩赐了。这个断乎使不得。” 王熙凤忖度王夫人话里的意思,显然是恨透了袭人,不想她好过,就算撵她回家,也不想再给她生路似的。不想常年吃斋念佛的人,发起狠来,竟是这般雷霆手段。她不及多想,连忙答应了。 谁知王夫人回到房中,越想越不放心。贾宝玉房中别人犹可,惟独晴雯生得太过标致,这般人儿放在自家儿子身边,如何使得? 想了想去,到底还是要王熙凤把日里和袭人验身的那个稳婆寻了过来,又把晴雯唤来,教她细细验看。只待验出甚么不妥,便扭送至贾母处,谅得到了那时,连贾母也无话可说,只得一并发落了干净。 谁知那稳婆上上下下验看了许久,末了,方讶然道:“这位姑娘并无异状啊!” 王夫人先是大惊,继而大喜,连声道:“好!好!若真如此,才是我宝玉的好造化呢。打扮得如此花红柳绿,倒要离我家宝玉越远越好!”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只管去宝玉屋里,跟教养嬷嬷说,不许她在宝玉屋里睡觉。” 晴雯早知王夫人不喜她,对她诸多防备,她本是浑金璞玉一般的人物,最不怕验看,心中暗想:不若索性让她查得明明白白,也可少许多疑心,才好证自家清白。因而那稳婆过来看,竟不躲不避,心中既不畏惧,行动自是坦然,倒少受了许多折腾。便是王夫人言语难听些,但已是上辈子尽数听过了的,难道竟还会为这个不自在吗? 一时回到房中,茜雪、绮霰等人都来问她缘故,她也只拿泛泛之言搪塞,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只是才过了一日,贾母和王夫人的赏赐就到了。贾母的赏赐是她日常吃的两碗菜,虽不甚贵重,这个体面却是难得。王夫人不情不愿赏了二两银子。晴雯便只当这是与她压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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