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面具还雕得挺好,就是油彩上的有点溢出。” “那个演的闪了会腰,直回的还蛮快,他再跳下去明天就直不起腰来啦!” 点评的人仗着有葱郁枝叶遮挡,在锣鼓喧天里大言不惭。 她每说一句,系马尾的金线花蝶红纱发带垂下两只玉蝶就在她的晃头里乱游。 穗子上的蛱蝶是石珀雕成的小物什,在不算明朗的冬日辉芒照射下也熠熠生辉,活灵活现。 似乎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甘棠把蝴蝶一拨,朝魈眨眼:“好不好看?” 魈面无表情挪开眼睛,没理会叽喳的人,果不其然见她失望地“啧”了一声。……烦人。 “我出门就看到门把手上系着的发带,好不好看?” 第一天发现并系上发带的人神出鬼没,把他堵在檐廊角落里,眼睛亮晶晶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炫耀不说,还故作疑惑: “好奇怪啊,居然有人送我这么好看的发带,是哪个好心人呢?说不定是某个蒙我所救的商人,或许是七星的礼物?就是这个蝴蝶居然和我挂在尘歌壶的灯笼下的那几只长得一模一样,难道是那么久前做灯笼的手艺人还有后人流传于世?” “魈上仙你怎么看?魈上仙你别走啊,魈上仙发表下看法嘛——” 他破天荒没一言能回嘴,只是闷头抿唇往前走,以抵御紧跟在他身后的人的喋喋不休。好在她没有说起他滴血的耳朵,否则他真要提和璞鸢斥她滚远些。 后来她天天在他耳畔念“好不好看”到他终于能做到无动于衷,这人铩羽而归,却屡败屡战,企图要在他面上再窥见痕迹。简直妄念。 把烦人精阻挡回去,见满嘴跑火车的家伙意兴阑珊地托腮。 没一日忘记戏弄他,发带倒是没见她一下解缚。……他做什么听了她说蝴蝶发带的鬼话,送了一条过去? 就算她喜欢,他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就高兴。 魈的脸颊有些烫,他又望向树下舞乐不绝的人类。 他是不会独自一人来看这些人间繁复没什么道理的习俗的,这次也是被甘棠拉来。 她的理由正当到魈无法转身,因为胡桃又要邀他们去饮宴。 胡桃来的时候,恰好甘棠和他一块从荻花洲回来,他们隐去身形,听胡桃“大英雄”、“挚友”乱嚎一气,越喊越离奇。 实在是装聋作哑不下去,再忆起帝君敬酒毛骨悚然,甘棠提议出去躲几天风头,出了腊月胡桃就没理由逮人了,于是两人惶惶如丧家之犬,先来假装赏一下正在举行的乡傩,伪装自己下落不明。 ……他来是假,身边倒是赏的聚精会神,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脱胎自夜叉歌舞的傩祭历经千年,早已物是人非,不是以前的情状了。 放在往日,他或许会讥诮几句,人类不光放些发光垃圾,还做些毫无价值的祭祀,可或许是身旁有人嘁喳地说,或许是天光明朗风和又日丽,他没能生起太多挤兑的心思。 也许人类折腾这些有些意义。 冬日的微风刚撩起他额前鸦青的碎发,甘棠忽然笑成一团:“噗,魈上仙,他们好喜欢你,你快看那个领头的,他的面具好胖一只金鹏,哈哈哈哈!” 魈猝然望去,果不其然,看到姗姗来迟的傩舞首席自人群中走出,他的面具是一贯凶神恶煞,而靠额头的部分,有只仿佛华胜般在顶上立着只金灿灿的鸟形。 大约是没空间再放,即便鸟形高出头顶再多,那鸟儿威严再盛,也是只圆滚滚、胖乎乎的雀鸟。 为首的舞者还在威风凛凛地点名道姓:“荻花洲金鹏现,邪鬼魔全不见!” 魈震惊之余,连收声都忘了:“什——!” 这一声下,所有傩祭的人都停了下来。敲鼓的掉了槌,击锣的松了手里红绸,跳傩的止了旋步。 只有还在乐不可支的笑声在继续,又冷不噤察觉到周回氛围的不对,笑也停了,大气不敢喘。 暴露行踪的夜叉如同石像,锣鼓喧天热闹的人们也见着了葳蕤枝叶后看他们的夜叉。 不知谁欢呼一声:“仙人夜叉来看傩了!” 然后排山倒海一片的“不需要傩神了真神仙来了”、“快快送上贡品!”,接着是无数往树上抛的瓜果蔬茹鲜花香烛,还有丢三牲六畜甚至猪头的,甘棠侧头躲过,饶是她,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唬出一身冷汗。 “听我的,我看过《琉璃岩间国土纪行》里的道法,说夜叉仙人喜欢妙音布施,我们应该继续唱起来——” 千钧一发之刻,甘棠的手腕被魈捉住。 他眼中涌出惶恐,面上一片空白,魈下意识攥住身边人的手,试图逃离这个沸反盈天的地界,在甘棠惊奇的眼光扫过来时,魈才恢复理智。 他又是一僵。 然而腕上传来温热,自己的手瞬间被甘棠反攥,明金蝴蝶在他眼中晃荡:“他们要冲上来了,快逃!” 笑着的夜叉带着被她拽住的夜叉逃开,仿佛在熙攘的春社中穿花游耍。 冬日微晖,却也投照一地清亮。 * 寒气渐散,杲杲春阳浮现,融去一江封冰,泱泱流向浩海。 春莺踞立枝梢鸣啼的晴曛日,甘棠终于依照岩王爷的忽悠,伐了今岁的老竹,来寻往生堂博闻多识的客卿先生讨教制笛之方了。 客卿先生还是老样子,即便在堂主吩咐下向小辈敬了酒,还是副安之若素的模样,绞尽脑汁逃过一次的甘棠极其胃痛——她明年后年再后年,该怎么和魈逃离这种折磨呢? 想无结果,有结果的是客卿从竹节上挪开目光后的赞叹: “应当是轻策庄的墨竹,竹身坚韧,节纹细腻,制成竹笛,理应笛音清脆通透,是段好竹。” 甘棠挺胸,那当然。 她好歹也是岩王帝君的弟子,选节好材质自然不在话下。她在竹林里挑了一段,去叶磨光,沥水干燥,再捧来找的钟离。 只是她过去并不太热衷于夜叉间的呼朋引伴,在摩拉克斯手里只学了个囫囵,她能吹奏,却不太清楚竹笛的制法。 眼下来找帝君讨教,若是她那群下属还活在人间,估计能抱团阴阳怪气取笑她好几句。 “笛身不必髹漆,纹路已堪作花样,观此笛径,首尾七寸应开孔,间中开六孔,我为你标上。” 甘棠还在奋笔疾书,把钟离所说记录在案,就听钟离忽然短笑了声。她茫然抬首,看钟离端视手中竹管:“制成后,应与我赠给酒鬼诗人的那只相似。” 见甘棠依旧满脸迷惑,钟离歪了下头,为她解释:“也是,魈认得,你不认得。我说的是蒙德现下在任的风神,巴巴托斯。” 她活着的时候蒙德的神还是高塔孤王,甘棠对现任风神并不熟悉,却敏锐获知了钟离话里的言外之意:“魈也?” 钟离颔首:“这位诗人的弹唱冠绝大陆,亦能令清风抚平怨痛,魈有次业障发作,幸得有其襄助,他便是吹了笛。” “说的好像你不在场一样。”甘棠嘀咕。风神怎么会无缘无故来璃月为不相识的夜叉吹笛?十有八九是人喊来的。 只不过,当时的魈大约也同她一般濒临死境吧,否则她爹也不会请来风神。 魈在听取笛音之前、将要沉没于黑暗之时,在想些什么呢? 是和她断颅之刻想的差不多么? “当时的笛音,有曲谱吗?” 甘棠好奇地问了声,钟离没计较她的突发奇想,只是让她把手里的纸笔给他。 甘棠等钟离在她的小本上画下音符,她接过端阅,心中轻哼,果然如微风过岗,清丽隽永,是首殊绝的好曲子。 甘棠又向钟离问询了制笛的其他事项,奋笔疾书。她喝了杯钟离倒给她的茶,满载而归,才要推扉出堂,右耳灌入钟离的嘱咐: “近日荻花州一带地脉躁动,空间有些不稳,你和魈要多加小心。” 甘棠给后边钟离的循循叮咛挥手:“知道啦。” 她已经感知到了近日的微澜,想必魈也有所察觉,钟离应该是知道他们晓得了的。 所以当她面再说一次,只能用“老父亲”三个字能概括了吧? …… 提瓦特春日的夜比冬日来得稍晚一些。 新月挂梢,华光如水,染血的冬陵被搁在一旁,绯衣的夜叉坐在汀州高石上,手执锉刀,将竹管上的最后一孔剜出。 也不知道行不行。 甘棠把竹笛在手里拎了一转,她把软木塞往笛管里放,等木塞稳正了,再横笛在唇边,轻轻吐息。 清亮笛音自竹腔流溢,随着蘙荟荻花,飞入杏花疏影。 天穹繁星如织,笛声三弄,只是高声婉转不得上,倏忽破了枚音。 池沼边的白鹭大惊失色,扑翅飞逃,无奈笛声主人像是吹上了头,继续嘟嘟哒哒唢呐似的吹。 荻花影动,甘棠笛曲戛然而止,她抬首,魈不知从哪闪出,站在她跟前,面无表情望她:“难听。” 啊呸,明明绕梁三日。 仿佛看出了甘棠的毫无自知之明,魈冷漠再补:“闻之,人神共愤。” 甘棠正要捋袖子和在笛声下应召而来的臭小鸟大战一番,周遭骤地躁动起来。 仿佛山崩地裂,摇撼不绝。 还真人神共愤了是吧?! 甘棠抄起身侧冬陵,魈也将和璞鸢搦在手里,两人都感知到了大量魔物,自地脉暴动撑开的罅隙里潮涌。 漆黑狰狞的野兽踏出,甘棠听到魈眸含警觉:“兽境猎犬。” 脏祟的魔物是五百年前染黑大地的前哨,甘棠挈枪扫过,刺贯魔物要害。魔物越来越多,形成掎角,将两人围裹在其中。 甘棠与魈抵背。 魔物有些多,秽祟也重,不能让这些魔物逃脱,进了港城。 两人一跃而出,明光似雪,刹那镰过刈禾,腥血四溅。 电光火石之间,魔物已伏诛一片,有魔物见势不对,下意识转身窜逃,要避开凶煞夜叉的锋芒。 甘棠和魈被其余魔物缠上,缓了半息,才要拔足去追,一道亮芒如电,将逃出魔物斩落成灰。 那是柄开刃的青沉枪,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凛烈气。 “你们手生了?” 枪的主人挑眉嘲笑。 魈心神剧震:“浮舍!” ----
第30章 行苦 ===== 余下的魔物都坠毁在后续白刃的光耀里,化为尘烟。 荻花州岸魔物尸首陈列,甘棠远远看到跟在浮舍后边的虚影,动手的是地脉涌出的回忆。 地脉果真震动,哪知目睹的是这些呢? 甘棠失神了片刻:“满贤,遮罗……” 她的下属,那些朋友似的夜叉,如今只剩下他们俩了吗? 说话的浮舍似乎看不到魈和甘棠,他把息灾往地上一拄,对身后的夜叉们喊道:“最后一只,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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