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见劝不动,便亲自送探春、白嬷嬷和侍书三人一起上车。贾家车夫驾车,几名家丁护着自家小姐的车驾,慢慢往别院赶过去。 探春很清醒,只管盘算着回府之前还要跟别院里的管事们交代什么。而白嬷嬷与侍书都是微醺,再加上食困,这一老一小便靠在车驾的板壁上闭着眼休息。 走不多远,探春就 听见外头拉车的马长声嘶鸣,车夫则在外头大声呵斥,约束马匹。探春忙问怎么了。外头人只说没事。 少时那马匹又安静了,探春耳畔只听见风吹着布帘的声音,远处王家村那里似乎传来几声狗叫,渐渐地一切又恢复于寂静。 晚间的乡村,与荣府截然相反,没有灯火通明,没有宴乐,然而探春这些日子里已经习惯了,心里惟觉安宁。 谁知就在这时,她忽然一回头,见到大车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 探春下意识要叫,那人一伸手便掩住了探春的口,凑到探春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别叫!” 声音低沉而嘶哑,但能听得出,是个年轻男子。 探春被掩住了口,心想她就算是想叫,又哪里能叫得出来? 在自家大车里兀自如此,探春一时怒从心头起,伸手便要去拔头上的簪子,她可是听天幕上说过,“一丈青”那样的长簪子扎人也是挺厉害的。 但随即那人低声又补充了一句:“求你了。” 探春:…… 隔了片刻,她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再贸然叫喊了。那人便一点一点地将手掌松开。探春没有做声。 很明显那男人松了一口气。 然而对面侍书却动了动身体,慢慢坐正了,伸手揉了揉眼睛,突然看见自家小姐身边又多出了一个人影。 侍书开口要喊,探春和她身边那男人都心道不妙的时候,忽然另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侍书的嘴:"别——" 拦住侍书的人是白嬷嬷。这位虽然酒还未全醒,但胜在反应快,伸手便掩住了侍书的口,免得小丫头冒冒失失叫出来,有损探春的闺誉。 "多谢——" 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将四肢往回缩了缩,离探春远远的,全身肢体舒展、放松。 就着从油壁车外透进来的灯火,探春主仆三人隐约可见这是个相当年轻的男人,头戴束发金冠,冠上缀着绛绒簪缨,穿着一件大红金蟒的狐腋箭袖袍子,外头没披褂子,不知是不是路途上挣掉了。 "你……" 探春压低了声音,想要向来人问清,到底因何缘故钻到她车驾中来。 却见这人就这么半 闭着双目,靠着车壁慢慢地软倒,“咕咚”一声,栽在车厢地板上,昏了过去。 探春这一惊非同小可,差一点就想要拉开车帘喊人。白嬷嬷伸手将她的手一按—— 探春立即就明白了,连忙将食指放在唇上,止住了侍书的惊呼,随后便与白嬷嬷大声说笑,向车驾外头的家丁示意一切如常。 这时,白嬷嬷才与探春一起,去检查那个男人的情况。只见他面白如纸,双目紧闭,人事不知。白嬷嬷再解开他身上衣袍,就见那人腰胁之间有一道新伤,被包扎过,但似乎又挣裂了,汩汩的血水正从裹伤的白绸布之间渗出来。 "嬷嬷——" 探春一惊,反手拽住白嬷嬷的衣袖,想要求助。 车厢内光线幽暗,白嬷嬷的五官神情全隐藏在暗中,就听她幽幽地道:“三小姐,你可以现在就命家丁将此人扔出去,从此此人的命运与你,与荣国府,绝无干系瓜葛。此人就算能活过今晚,想必日后也必不会与小姐再见,更加不可能将荣国府牵扯进来。当然,你也选择可以将他带回别院去。" "你是国公府的小姐,这选择,老身不能越俎代庖,应由你自己来做!" “这……” 探春见到那人的衣饰装束,与自家兄长宝玉不相上下,尊贵之气犹有过之。再看他身受重伤,只能深夜悄悄溜到自己的车驾上,便知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一定要救此人,不止是她,连带荣国公府,恐怕都要担上天大的干系。
第102章 第十四次直播⑨ 当晚,荣府的车驾不徐不疾,行到别院门口。 探春的声音从车中稳稳传出来:“白嬷嬷喝醉了,车夫将车驶到二门跟前,我们再扶嬷嬷下车吧。" 车夫应了一声,又听见里头道:“老徐辛苦,这一吊钱你拿去,和今晚几个出力的家丁一起去打酒喝,暖暖身子。" 这下各人哪有不欢喜的,纷纷谢过三姑娘的赏。车夫又去将车在二门前泊好,便领了钱去吃酒。探春去房里叫了另一个看家的丫头翠墨出来,与侍书一道,扶了"白嬷嬷"进二门去不提。 大 翌日,那人醒了,一睁眼,见是卧在一张客房卧榻上。他手臂一撑,待要坐起,忍不住便“唉哟”了一声,伸手去腰间一探,才发现创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虽然依旧疼痛,但较之昨晚已大为减轻,且不再流血了。 男人一偏头,见到榻畔一位四十多岁,梳着宫髻的妇人,正板着脸,肃然望着他。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中也不见半点喜怒。这男人很清楚,能长时间拥有这种神态的,必定是在宫中历练过多年的女史。既然在宫外见到,就只可能是到了年纪之后,各家王府与世家迎至家中供奉的嬷嬷。 老妇人身后,竖着一幅双绣丝锻软屏风,屏风后面影影绰绰,似是有人。男人这才想起,他昨晚情急之下,似是钻进了一架女眷才坐的车驾。倒是没想到,车里竟是一位云英未嫁的小姐。 原本他猜测对方门第不高,毕竟,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这么晚了还坐车在这城外荒郊野岭地乱跑? 然而,看见这架势、这规矩,男人立即推翻了他此前的猜测。再想想昨夜与自己失散之前随从们提供的消息,还有车驾跟前家丁们手中举着的灯笼……难道竟是荣国府贾家? ……如果真是贾家,那自己可真就有点尴尬了。 昨夜至今,不知道这家人是如何处置自己的。但凡任何一处出错,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而且可能会连累这些救下自己的好心人。需得想个办法将她们激上一激才好。 这个男人当即毫不客气地往自己背后垫了两三个锦墩子,能让自己不费力地在榻上半坐半卧着,见榻畔放着的小茶盘中有茶,便自顾自取过来饮了,拿到手中,才发现竟是官窑的脱胎甜白小盖碗,盛着清茶,令人赏心悦目。 “阁下可是 南安郡王殿下?”正襟危坐的白嬷嬷一开口,便单刀直入地问。 男人陡然被喝破了身份,疑惑地“啊”了一声,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打自招了。白嬷嬷和坐在屏风后的探春:.……还真是的。 她们昨晚替此人收拾清理伤口时,白嬷嬷从他所佩戴的荷包上发现了南安郡王府的记认,顿时记起,自己在宫中曾经见过这南安郡王一面的。虽然那是在几年之前,但这人的相貌身材,白嬷嬷如今还是能认出来。 "既知本王身份,本王就不多客套了。"见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再隐瞒也没什么意思。 南安郡王放下手中的茶盏,出了一会儿神,随即又像个纨绔似的,继续低头喝茶,咂了咂嘴,似乎是嫌茶叶还不够好。 “郡王路上遭遇何事,竟至于此。”白嬷嬷张口便问。这也是她在宫里学来的腔调,整个一句话声调平平,不带半点感情。 南安郡王也听出这是宫里出来的人才会这么问话,心里更多了几分确定,当即开口,语出惊人。"若是本王为何落到这般田地,这大概……都要怪京中荣国府里一位排行第三的小姐!" 坐在屏风后头的贾探春:……???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这打不过番邦的倒霉蛋,我没怪你已经算客气了。你竟然还怪我?白嬷嬷全然不动声色,心里大约也已经认定了这个南安郡王是个皮襄好看的草包:“王爷此话怎讲?" "起因自然是那天幕,天幕你们都见过吧?" 白嬷嬷默不作声,头略略点了两点——她见过天幕的次数不多,两三次而已,但也能算是"见过”。 “天幕预言此次南征我将战败,战败之后要送贾三小姐去番邦和亲,以换取海疆和靖。圣上便下旨查问,并急召我回京面圣,详述南方海疆的实情。" “我所乘坐的海船一路北上,却在海上遇袭。我当即弃舟登岸,令择道路进京。谁知对方竟穷追不舍。我数次改道,都未能将对方甩脱。所幸有我的部下乔装改扮,代我进京。而我则带了几个随从,微服绕道京西,打算择机进城。" "然而前日遇到一小伙盗匪,接战之后,我受了点小伤。对方却不依不饶,昨夜又一次追袭。本王与仅剩的 两名随从走散,无奈之下,未免多有叨扰。本王在这里先行谢过,多谢了。" 这话说得极其没有道理,将这么多与贾府无关的事尽数怪在探春头上。探春心中听得极其不爽,牙恨得痒痒的。然而白嬷嬷却依旧是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孔,眼神淡然。 “王爷是说,你回京、遇袭……这一切都是荣国府那位贾家小姐的错?”就听那座双绣软屏风背后,探春的少女声音传来。 白嬷嬷一挑眉,但没有阻止探春说话。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天幕上说她要和亲,而贾家又使人求到圣上跟前,本王又怎么会被圣上急召回京?若非如此,本王又怎会路途遇险,需要府上搭救?" 探春坐在屏风后面,脸如锅底般黑。 她平生所见最会胡搅蛮缠之人,莫过于赵姨娘和她兄弟贾环。然而眼前这人,着实也不遑多让。 “哦,对了,昨日我与手下两个随从走散之前,他们曾问过本地乡亲,乡亲们曾说这里有一座荣府贾家的别院,好像还有一座……什么作坊。" 说到这里,南安郡王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言语忽然一室,半晌,才换了小心翼翼的语气, 问:"你们……不会就姓贾吧?" 就听探春冷冰冰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如假包换。" "啊这……" 南安郡王似乎无比尴尬,过了片刻,忽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敢请教小姐姓名,敢问小姐是否 排行第三。" 探春咬着牙道:“正是!”南安郡王闻言则真个儿呆在榻上。客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传出说话声。 “哎呀这下算不清了……”南安郡王如一个正牌草包一般,坐在榻上直搓手。 "如果本王在海疆战败,就要认小姐做义妹,送小姐去番邦和亲;而如今本王并未战败,而是被圣上召回,小姐就不用去和亲了,然而本王却在回来的路上遇险,正好被小姐所救……这到底该谁怪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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