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熟悉元春的秉性,知道这位娘娘心气儿极高,若是卷入宫中是非争斗倒也罢了,最令人痛心的是被当做一枚筹码就这么交换出去。抱琴猜想,若真是那样,娘娘势必生无所恋。 ——但眼下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抱琴见到元春身周到处抛着的各色字纸,连忙着手——收拾。 按照惯例,娘娘接下来要过的那一关,是将有关天幕的记录呈给皇上。 但这次天幕讲的就是元春自己,且又将东府小蓉大奶奶的事旧事重提,而元春又必须将天幕上所述“尽数”呈给天子,这其中,势必多费斟酌,是极耗心神之事,所以抱琴才一再苦求元春多顾念自己的身体。 “扶我坐正些!” 元春却从她原先那尊木雕泥塑似的状态里缓过来,命抱琴扶她坐着,又将那小炕桌挪至榻上。 "抱琴,研墨。" 元春咬着牙道。 她即将要写的,其实是一份“供状”——按照天幕所说,供认贾家所做的“不法”之事。虽然她本人自 认问心无愧,但因为事涉娘家,所以或多或少对皇上必须有所隐瞒。这一次的对策也是一样,春秋笔法,有所取舍。只是取舍之际,需要把握一个度。 少时抱琴已将墨研好,元春执笔,忍不住将笔杆咬了半晌,忽觉鼻端闻到那一丝丝她喜欢的合香味道,一时记起那位帝王身上的特别之处,元春突然有了些灵感—— 自己该如何呈报这次的天幕,当然要先看对方是何等样的天子。那么,何不两手准备,见机行事,以达到趋吉避凶的目的? 想到这里,元春双目又复明亮,她伸手轻抚自己的小腹,眼中流露出怜爱,心中似在默念:她这一生已别无更多所求,但这个小小的生命是无辜的,为了这个孩子她势必要挣出一条生路。 于是她打起腹稿,提笔在纸上迅速誉抄。抱琴则在她身旁,将那些已经用过的字纸一页页投入火盆中,一张张转眼焚烧殆尽。 "娘娘——" 尖锐的公鸭嗓子响起。抱琴一听便知是掌事太监夏守忠来了,赶紧起身,将元春榻前的珠帘绣幕放下。 "奴才是来给娘娘请安的。" 夏守忠进入凤藻宫元春的寝殿,立即向榻上的元春行礼,声音竟喜孜孜的。 元春深知此人与自己一样,也能看见所有天幕,包括那些夤夜出现,密不可宣的。因此元春自打封妃之日起,便对夏守忠大加笼络。但是宫中太监素来只会倒向最能为其带来利益之人,夏守忠是不是真的会“守忠”,元春自己心里也没把握。 “娘娘素来知道的,奴才在宫外头有个干儿子。昨夜国丈老爷同国舅老爷曾联袂过府,托奴才那干儿子给娘娘递话,说家中一切都好,请娘娘放心。" “国丈与国舅?” 元春听了便知定是贾政找到了夏守忠的外宅,通过夏守忠那个宝贝干儿子拉拢了这名大太监。国舅老爷是谁?元春猜应当不是宝玉,而是贾琏。 “守忠,你也知道本宫如今的‘情形’,还有那天幕历来对本宫娘家的照拂提点。只要你不负本宫,本宫便也一样必不会负你。"于是元春开口,声音清朗,语气亦是十分稳健,丝毫听不出惊惶与哀戚,仿佛昨晚天幕上所讲的那些,就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传奇故事。 在宫里身居要职的太监都是人精,元春一直称病, 却不肯让太医来瞧,夏守忠早就大致猜出元春已有身孕。元春能瞒得过皇帝,却瞒不过这个大太监。 夏守忠听见元春这么说,更觉贾家已智珠在握,元春更有龙胎护身,是万万不会出岔子的。他见元春命抱琴赏赐,连忙受了赏,又夸口了自己对元春的无限忠心,请元春“保重”凤体,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元春不知道,贾政与贾琏连夜上门找到夏守忠的干儿子,所做的并不只是财帛拉拢,更有贾家这几年来搜罗其各种不法之事的罪证。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夏守忠之子被人拿住了把柄,却又得了好处,只得想法子给宫中这位太监爹传讯,告知贾家已有所准备。 夏守忠看过昨夜天幕,原本正心中有鬼,但听干儿子这么说,只得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到元春面前请安效忠。 而凤藻官中也是热闹,夏守忠离去没多久,大明宫掌事太监戴权也来了,话里话外的意思与夏守忠差不多。 元春原本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暗暗感激父母,竟然为了自己的事夤夜奔波,又猜想这些必然是祖母的手笔,感念起老太太一把年纪了都还在为小辈们辛劳……她到这时才觉出困倦,忙抛下笔,由抱琴服侍着小睡一阵,将觉补足,再细细誉抄她那些记录。 大 "听说了吗?" 南安郡王府,世雍神秘兮兮地告诉上门作客的竺凤清: “那天幕又出现了。” 凤清一脸郁闷: “你明知我看不见这些的。” 这天幕很奇特,有些是天下人都能瞧见的,有些则是有些人能瞧见有些人瞧不见的。而竺凤清就只能看见那些世人都能见着的。 谁知这回世雍伸手重重一拍兄弟的肩头,道: “这回就连我也没看见!” “咦?”凤清顿时生出兴趣,想起当初刚刚返回京中时与世雍提起天幕,世雍确实是说过,有些“事涉贾府机密”的天幕,是他也看不见的。 “那你怎么知道天幕又出现了的?”凤清十分好奇,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去向他未婚妻悄悄打听一下, "还不是因为水溶那个家伙?"世雍提起北静郡王没啥好声气。 回想起早先与北静王“斗法”,世雍甚至有点儿得意洋洋——北静王大约是以为南安王是可以看见天幕的,而世雍便也一路佯装自己确实看到了,进而从北静王那里套出不少话出来。 直到最后北静王才看出世雍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顺着自己的话在说,还暗搓搓地套话。这北静王水溶一向好脾气,吃了这个暗亏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去。留世雍一个人在府里得意。 "那……你探听出了天幕上说了什么?"凤清好奇追问。 世雍脸色一下子沉了,压低声音道: “应当是与贾家那位贵妃有关。天幕上的谶言……大大的不吉。” 凤清闻言也变了脸色,荣府与世雍和自己都有莫大的关系,他们都不愿坐视荣府这位最重要的靠山出什么事。 “因为我只能顺着水溶那家伙的话猜测,所以所知不大确切,但是听水溶的意思,贾妃可能会遭横死,死因与谋逆有关。" 世雍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但落在凤清耳中,着实不啻一声惊雷,令凤清惊得跳了起来: “谋逆?谁谋逆?" "不知道!”世雍将双手一摊, “我当时试探水溶,说许是下一次天幕会详细说那等逆谋也未可知,当时水溶脸色大变,应当是我真说中了。" 凤清沉思着,遥想水溶的反应,末了缓缓地道: “如此一来,这谋逆应与北静王也有不小的干系。否则他为啥这么害怕?" 世雍想想也觉有道理。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心往下沉。 "如今该当如何?”凤清问世雍, "以你我二人的立场,都不愿见贾妃与荣府遭此飞来横祸的。” 世雍却皱起眉头,道: “我看水溶的意思,天幕对那谋逆之事也语焉不详,只说是‘推测’。应当是没有透露太多细节。" “但为今之计,只能先找相关知情之人,问个清楚。看看天幕上到底说了些什么,然后再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 “在理!”凤清一点头, “我去求见林大人。” 凤清曾听黛玉说过,他那位准岳父就是因为天幕才进京为官的,阴差阳错避开了"捐馆扬州城"的命运。所以凤清料定林如海是知情人。 “我……”世雍欲言又止,半晌方道, “我想个法子去见见宝玉。” "只是见玉兄吗?"凤清笑着打趣。 世雍郁闷得要命,道: “实在不行的话就想办法见见……三小姐。” 大 那边世雍与凤清正在计议,大观园里,宝玉与探春则在怡红院与秋爽斋中分头阅览天幕上所赠的那两本《脂本汇校八十回石头记》。 探春的意思,他们兄妹二人先各自通读一遍,找出书中所有有名有姓的人,列出单子,然后做一番筛选,再分别去打探,看这些人有没有看到过今日之天幕,若真有看到,便想法子拉拢,免除后患。 但是宝玉翻开那本《石头记》上册,只翻了几页,看到林妹妹小心翼翼地进荣国府,生怕行差踏错被人笑话,宝玉的双眼便已湿润了——他一向在荣府养尊处优,是最受宠爱的公子哥儿,从来没有站在黛玉的立场上为她考虑。直到如今才感受到黛玉那几年住在府里之时,饱受寄人篱下之苦,是多么的不容易。 至于他当初见到妹妹,一眼之下便觉无比熟识,当时曾脱口而出: “这个妹妹我见过的。”——这些也一字不差都记在书上。 难怪,天幕总说这本书是他贾宝玉所记的自传、家族史……如今看来,其中大部分故事,都与自己所经历的一丝不差。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偏差的呢? ——就是从天幕出现开始。 从那时起,宝玉回想自己的人生,再和眼前书册上所写的作比较,虽然大致相似,但和这本书册上所记的相比,枯燥单调了好些。 黛玉离开,似乎将他灵魂中最重要的一半抽走了。 当然,除了林妹妹之外,宝姐姐的人生也发生了绝大变化——薛蟠犯事,宝姐姐自己当家,看眼下薛家商号的势头,宝姐姐必能成为一代女商… 世事如斯变化,宝玉再看看那“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谶言,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或许这就是天幕的本来目的。 看着看着,宝玉渐渐忘了探春交代的,要将书里有名有姓的人都记下来,等到猛然省起,他已经看过了好多章节,没办法,只能回头重看,却又怕耽误时间。 他粗粗回想一番,觉得适才看过那些章节之中,绝大部分名字他之前都已写在 凤姐递来的那本簿子上,不过就是北静王水溶、冯紫英、卫若兰之辈。 于是,宝玉仗着自己一目十行的本事,又从后至前快速翻了一遍,自觉没什么遗漏,然后才继续看下去,一边看一边记录人名。刚刚看完前四十回,探春已经携着下卷赶来了。 “二哥哥!”探春看着宝玉记下的长长一串名单,连连点头,连忙细细看去,见其上记载了不少皇亲显贵之名,四王八公都在其列。 探春一眼瞥见那“南安郡王之孙”几个字,忍不住一阵心跳,情不自禁地想:怎么会.…他怎么会有孙子?再稍稍一想,才省过来那应当是世雍袭爵之前的事。 探春意识到自己对世雍多少已有些异样的情绪在,顿时微微脸红,强自镇定,笔下飞快,已经将宝玉与她记下的人名又誉抄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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