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明显感觉到“四王八公”中的北静王府,已被这位皇帝当成了多宝阁上的一枚摆设。也许到了他的下一代,北静王府就会被顺势降等,久而久之,堂堂王府也会像天幕上说贾府那般, “树倒猢狲散”,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境地。 此刻水溶耳畔忽然响起天幕上说过的那句话: “机关算尽太聪明……” 待忠顺亲王赶上荣府一行人的时候,荣府众人的船正泊瓜洲渡口。 此前他们刚刚与林家一行人做别,林家人顺流而下,往苏州而去。贾家这边则打算稍作休整,便渡江往金陵去。 艄公已经起了锚,岸上却烟尘滚滚,竟是忠顺亲王率了好几个百人队,沿着驿路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元春、抱琴此刻正与妙玉、宝玉一道坐在船舱中。元春此刻已经略微显怀,她与抱琴都换作了寻常仆妇的装束,混迹在荣府的船中,平日并不出船舱半步,就连荣府自己人,都未必知道同行的有元春这么一号人物。 元春听闻是忠顺亲王赶到,闭目 叹息道: "还是让陛下给想到了。" 妙玉依旧是带发修行的女尼装束,此刻手中拂尘一扬,慨然道: “待我出去会一会那位王爷!”他们此前商量过,若是宫中有人追上询问,就由妙玉出面,拿话搪塞过去。"不可!" 宝玉满面惶恐,拦住妙玉。 他突然想起了当日天幕上那句“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①的谶语。虽然那忠顺亲王也不甚老,但是曾霸占蒋玉菡,多蓄美妾,这在宝玉看来,基本上就和“枯骨”差不多了。 妙玉悄悄看看船舱外,见贾政正在与忠顺亲王本人答话,亲王麾下数百人,气势汹汹地守在远处。她忙放下舱帘,低声问宝玉: “你打算怎么办?” 宝玉却没顾得上回答妙玉。此刻他急得脸色通红,额头上出汗,手中正紧紧握住那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湘妃竹笔。 "六七个字,最多只剩六七个字。"宝玉紧张地道。他那支竹笔笔身的光线已经非常黯淡,笔头也快要秃光了。 “是写江上忽然吹来了一阵神风,送我等南渡,还是写忠顺亲王突然犯了癔症,忘了他此行究竟是为何……" 一时间宝玉竟然还想到了很多选择。 “快,槛内人,快做决断!”妙玉再次掀开舱窗上悬挂的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动静。 “宝玉,”元春的声音在船舱中响起,她的声音轻柔而动听,似乎在幼弟面前,她自带一种慈爱的光辉, "不必为我考虑太多。这几日能与家人在一起,我已过上了这辈子最幸福的几日……" 再想到这几日短暂的幸福也是老太太放弃了继续活在这世上的可能,为她换来的,元春的声音便微微颤抖,但她的意思却十分坚决,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累及家人。 “最幸福的几日……” 宝玉听到这里,忽然有所触动,转头回来望着元春问道: “大姐姐,你是否,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不想!"元春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我这个小外甥,将来也不想见到他的亲父?" 元春将手小心地放在小腹上,似乎正用心感受着腹中 孩儿的动静,片刻后,她温存地一笑,却异常坚决地答道: "不,这孩子是我自己的,从不关皇家什么事。" 元春还有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往后永远、永远也不会让这孩子陷在那没有分毫骨肉亲情,只有为了权力而你争我夺的深宫里。 “那好!”宝玉轻轻一声叹息,道, "那就简单得多了。"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正待提笔,忽然又停下,回头看看元春,问: "大姐姐,你真的……"妙玉忙道: "槛内人,快!别再磨叽了!" 而船舱外,忠顺亲王已经在向贾政询问这边船只的情况,贾政正一脸忧色。宝玉被妙玉这么一呛,提笔就向空中点去——
第173章 第二十二次直播⑧ 三年后,大明宫中。 龙椅上的人一把扫开御座上堆放着的各地奏章,愤怒地道: "不可能,不可能——全天下都是朕的,怎么会找不到?" 一脸老相的戴权手忙脚乱地捡拾散落在地面上的奏章。他前两年被查出卖官鬻爵,财产尽数没入宫中,此刻乃是戴罪在君前效命。然而他年纪已长,手脚已经不再利落,于宫中的威信也已是一落千丈,不过是苦熬日子罢了。 天子却很快收敛了脾气,恢复了原先他那副沉肃严峻的神态,抬头望向一直站在御案跟前的年轻官员,低声唤道: "贾卿!你家金陵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贾琏一直屏气收声,默默等待皇帝的问话。眼前的这一幕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在大明宫中上演一回,他已经习惯了, 此刻听见皇帝问到自己头上,贾琏当即上前一步,用极为遗憾的语气答道: “启禀陛下,金陵没有任何消息……" 虽然在意料之中,可是天子面上依旧现出哀伤。他看似只是坐在那御案跟前一动不动,但久而久之,就连对面的贾琏都能觉出有数不尽的痛楚从御案另一边满满地溢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御案那头的男人身体一动,似乎想要缓和气氛,开口问道: “贾卿,曾听闻府上有弄璋之喜,孩子多大了?" 贾琏赶紧应道: “一岁三个月。” 他与凤姐没怎么太着急,但出了老太太孝之后没几个月凤姐便开始有了身子。十月之后诞下一子。因天幕上曾有“兰桂齐芳”之说,夫妻俩便给这小儿起了个名字叫“贾桂”。 此时天子听闻,却当即触动伤心,道: “若是贵妃还在宫中,她与朕的孩子,也该有两岁多了。 贾琏没想到这般闲话家常也能勾起天子的伤心事,当下低着头不敢再说。 元春的事,他一向理直气壮,因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贾政那一房扶柩回金陵之后,守完老太太的孝便决定在南方定居,不再返京。南方的消息从来不向他这边透露,贾琏也很有默契地从不询问。 于是在人前贾琏总是摆出一副苦主的模样: “我家娘娘是在宫中不见的。” 再加上天子心中存了愧疚,对贾家颇多优容。三年之内,宁国府被翻出劣迹斑斑的往事,贾珍贾蓉皆被夺了继承 贾敬爵位的可能,贾琏这边却一直还好好的。 天子不知伤感了多久,终于叹息道: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贾琏知道这是《长恨歌》里的词儿,而皇上竟自比唐明皇,将元春当作杨太真,这……"不说这个了,你那位衔玉而诞的兄弟,如今在金陵可好,做什么营生?" 贾琏听见天子问起这个,脊背顿时一紧,道: “宝玉在金陵山中结了一处草庐,以著书为乐,更兼通译一些西洋故事书籍……" 皇帝颔首,沉声道:“朕知道,他是与凤清一道……”Ɣ੧ᒈУ 贾琏腹诽:知道那还要问我? 很明显,皇帝陛下与身在江南的竺凤清还有联系,宝玉的境况,他也是掌握的。贾琏忍不住想:宝玉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贵妃凭空消失,令天子至今都无法找到呢?这时,戴权终于将此前被皇帝扫落的奏章——捡拾起来,满脸谄笑着将东西重新堆放在御案上。 皇帝却看也不看,道: “贾卿,你代朕传话,继续寻找凤藻宫元妃的下落。朕不找到她,此生绝不干休。" 贾琏连忙应是,依言退下,心中暗想:早些年看皇帝陛下也不甚宠爱元春,但元春这一去,竟勾起了如许深情,失去了才晓得珍惜……男人啊!呵! 他随即记起想起自己也有过差不多的经历,顿时脸上做烧,脚步加快,打算赶紧出宫回家看老婆孩子去。 大 金陵钟山畔,昔日王安石所建的半山园背后,坐落着一片小小的草庐。如今正是芒种节,草庐畔的桃李柳树枝干上都系着些彩色的丝线,恍惚间竟也有些大观园当年饯花神时的风范。 黄泥垒的院墙之内,一位年轻美妇身着布衣,头上戴着此间村妇常戴的巾帻,坐在纺车跟前,轻轻停住正在转动的纺车,一手向院子里正向她跑过来的小儿轻挥—— "真儿,慢点儿跑,来,到娘这儿来!" 那幼龄小儿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冲美妇奔来,张开双臂,扑进美妇人怀中,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 “娘……娘娘……” 美妇脸色一僵,片刻后笑容复现,抱起那身子已经沉甸甸的小儿,后怕般地道: “真儿又吓你娘!" 天下最怕被人以“娘娘”二字称呼的, 莫过于在此隐居的贾元春。 这时抱琴出来扶住纺车,笑道: “小姐您去逗真儿玩吧!我来接着纺便是。”元春应了一声好,抱起幼子,笑道: “真儿,我们去扰你舅舅去!”那小儿与舅舅宝玉最是亲近,此刻马上拍起小手,开开心心地道: “好,去见舅舅去!” 元春抱着真儿,回头看了一眼山中宁静的小院。早些年她就是做梦也没想到过今生竟能过上这样的安逸日子。只是,她至今也没想通,宝玉那日究竟用他那管“通灵笔”写下了什么,以至于忠顺亲王和他手下的精兵强将与她擦肩而过却一无所察。而这么些年过去,皇帝陛下竟完全查不到她的去向。 与元春毗邻而居的自然是宝玉。 他的草庐也可以被称作是一座“书庐”,屋内架上垒的慢慢的都是书,有古籍,也有今人刻印的书籍,还有不少是从海外引进的西洋书册,宝玉会请通译将这些西洋书籍译出含义之后,再由他润色编校成书。 此刻宝玉刚刚写完一沓文稿,收去最后一笔,将那叠文稿交给身边的女郎,道: “麝月,老规矩!" 麝月不说话,马上着手收拾,准备出一张整洁的香案,并点燃了一束清香。不多时,那叠文稿便在袅袅腾起的烟气间失去了踪影。宝玉扭头,望向草庐窗棂外,元春怀抱着真儿,母子俩向他这边过来。宝玉忙去迎接。 看见元春母子其乐融融的样子,宝玉也不由得回想起当日在瓜洲渡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运起通灵笔,用那支笔的最后一点灵通,在空中写下了六个字: "元妃,遍寻不见。" 六个字写毕,那支通灵笔的光芒终于完全消失,果然,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人能找到他这里,没有人能发现元春母子的踪迹。 这令元春母子终于过上了她想过的日子,远离皇家的权力与纷争。 一切都很完满。 但宝玉事后想起,偶尔会觉得自己那句中所写的“元妃”二字恐怕有些问题。万一皇帝陛下不再想要寻找他那位失踪的“元妃”,而是抛下一切想要寻回他真心所爱的“元春”,那没准还真的有可能找到。 这种事,谁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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