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正在重现光武一朝以列侯爵位来酬功赏能的旧例。 这到底是王朝末年的自救之举,还是派系争斗中的平衡举措,对他们这些虽有豪强之名,却远无真正豪强之实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探究的必要。 田氏薛氏都以货殖钱贷而起家,的确需要一个实名。 倘若说此前他们能与她合作,更多还是出自一种乡党观念上的联手自保,那么现在,当以功封侯的诱惑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谁又能做到无动于衷? 尤其明显的无疑是像田彦这样不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 当今豪强若有细分,光武朝“云台十八将”封侯封爵的贵族豪强,和以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为代表的官僚豪强,无疑是食物链的顶层,田彦在濮阳这种地方或许可以因豪族势力得到追捧,出了东郡却什么都不是。 乔琰话中所提到的幼年展望,也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想出人头地吗?自然是想的! 于是在乔琰话毕的第一时间,他便开了口:“你需要我们如何做?” 系统:…… 它怎么看怎么觉得乔琰的那一番话里煽动意味浓厚,可这青史留名的目标背后,所需要的必然是个敢死队的支持,这田大公子是不是跳坑也未免跳得太过积极了? 但连程立在一旁听出了乔琰的意思,也丝毫没有出声打断她计划的意思,更何况是系统。 它还是继续看戏比较好。 乔琰并未因为田彦的快速入套,露出任何喜形于色的表现,只是回问道:“你可还记得先前攻破田氏坞堡之战里,我曾经让人在坞壁之下装死?” 田彦卡壳了一瞬。“……记得。” 他领人来的时候,那些个佯装躺尸的家伙都已经爬起来,如狼似虎地侵入坞堡了,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后来从二叔的口中听到这过程,自己脑补出了当时的场面。 虽然对方攻破坞堡的举动是为大局着想,为了取信于黄巾渠帅,可他到底还是吃了牢狱之灾的苦,完全没法让自己将这些尽数抛在脑后。 乔琰仿佛并未察觉到田彦此时的尴尬,语气如常地说了下去,“我想请几位中派出几人,在黄巾攻长社之时,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而后,趁夜色将一条消息送入城内。” 她抬了抬手,典韦便将乔琰早先就已经准备好的锦囊分发到了各人的手中。 她继续说道:“但我必须提前跟诸位说清楚,攻城战和袭击坞堡的作战是完全两码事,装死在战场上并非是保命之法,恰恰相反,这甚至要比跟随军队进攻要危险得多,战场上的流矢命中,撤军之时的踩踏都有可能轻而易举地让装死变成真死。” 在提到死这个字的时候,乔琰的态度十成十的慎重。 可也恰恰是这种将当前的危机和机遇都掰开来说清楚的态度,让这些人反而在此时少了几分退却之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古往今来的真理。 在乔琰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前景下,这种要命的危险也不能阻止这些人的一搏。 若非危险,如何有可能一举挣脱原本的阶层,得到封侯拜将的际遇呢? 在场几人互相朝着对方看了看,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而后,依然由田彦带头,在接过典韦递过来的锦囊后说道:“都听先生安排。” 在做完了这个动员后,乔琰目送着这些人回返营地,自己却并未着急回去,而是在程立的陪同之下,慢慢踱步在这兖州野外。 自濮阳往长社一行,正好穿陈留国而过,陈留与梁国接壤,在“乔琰”的记忆中,她虽然多年病体缠身,却也曾经前来过此处,现在途经,倒是无端有几分唏嘘。 她走出一段距离,听得程立忽然开口说道:“我今日方知,足下不止善谋能断,在对人心的把控上,也实在很有本事。” 他本就不是个什么会拘泥于常理的人,若以他日后的履历来看,他在事急从权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远比乔琰所做的要惊人得多,所以此刻他话中并无暗讽,却是实打实的夸赞。 乔琰闻言一笑,“以我的年纪要窥探人心还未免差了点火候,不过我幼年之时曾从祖父的书斋中见过一部名为权谋残卷的书籍,其作者已不可考,我对其中一句记忆犹新。” 程立:“愿闻其详。” “攻心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示之以义,服之以威。” 程立一哂,“可我观足下用词,倒像是动之以利,而非动之以情。” 乔琰回道:“因为先前的理情义威都是对君子来说的,可如今这世道,君子总归是没那么多的,所以更有可行性的还是后面的一句——欲得其心,莫若投其所好。仲德先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程立颔首道:“万变不离其宗,足下深得个中精髓。” 程立看得很是清楚,乔琰可并不只是在进一步诱导这些兖州本土的豪强势力之时,很有洞察清明、投其所好的意思,在应对那位黄巾渠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作风。 也包括她在这行军路上给梁仲宁上的课程。 手握“重兵”,对行军方略自然有所求,乔琰在此时搬出了那些个很成套路体系的东西,同样是对症下药之举。 不过这东西到底是为了让黄巾军的布阵扎营更有章法,降低疫症传播的可能性,还是为了别的用途,程立站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看得很清楚。 他这么一联想便难免有些走神,忽听乔琰问道:“仲德先生似乎有话想说?” “算不上是有话,不过是想问问,足下指导梁仲宁安营扎寨之法,是否如我所想。” 程立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干脆开了口,“兖州黄巾与豫州黄巾均为乱军,两乱相逢必有乱生,却不若——此为一正,彼为一乱。” “不错,仲德先生所言正是我之所想。”乔琰接话道:“这一正若是还不得其法,只知纸上谈兵,效果更佳。” 程立回道:“那么我想我知道该当如何添这一把火了。” 他话一说完,这年龄足有三十岁之差的一老一少相视一笑,神情中的狡诈算计说不出的相似。 这就是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了。 军队行过尉氏后不久就进了颍川境内。 豫州八郡之一的颍川,以其地理资源和交通枢纽作用,在汉末已成中原大郡,更因其学术风气,在未来的群雄割据环境下涌现了大批的名士谋臣。 颍川陈氏,颍阴荀氏,长社钟氏都是各中翘楚。 只可惜现在的颍川正成黄巾与汉军对峙的第一道战线,这昔日夏朝定都之地为战火所波及,倒是暂时让乔琰无缘得见“汝颍多奇士”的盛景。 在乔琰的提点下,梁仲宁将军队暂时驻扎在了鄢陵一带,而后让人往长社方向,给波才渠帅送了一封信。 说实话此时送信的意义也不太大。 鄢陵已属颍川郡地界,兖州黄巾不辞行路抵达此地,就显然不可能轻易撤回,就算波才对此地莫名其妙又多了一支队伍,还是极有可能不听他指挥的队伍有什么意见,大概也并不可能将人给驱赶回去。 充其量也就是表达一下,他们并没有从后背搞偷袭的意思。 波才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这种迟来的通知看似有礼,却还是难免让他有如鲠在喉之感。 他送走了信使,沉默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兖州……” 他兵进豫州之前打兖州而过,对兖州彼时的三方渠帅大略有数。 梁靖、卜己、张伯三人都有些水准,却也仅此而已,起码不够有这个统率大方的本事,更不能跟大汉名将对决疆场。 若非如此,兖豫一带也不会是由波才来挑这个大梁。 可不过短短一个月,兖州黄巾的局势俨然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乔琰让梁仲宁送信给波才,只是大致同他说了信中该有的内容,具体的措辞却是梁仲宁这个自认的“文化人”自己写的。 这封送到波才手中的信上,花费了三两笔墨写到了兖州境内三方黄巾渠帅“意外”只剩一方之事,在对波才问候的措辞中俨然有与他平起平坐的意思。 梁仲宁因近来发生的变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语气中透露出的情绪,骤然接到此信的波才却看得很分明。 这显然未必是个合格的外援,甚至极有可能是个恶客! 尤其是在他对阵朱儁与皇甫嵩的交手中依然占据上风的局面下,凭空多出一万多人,并不能让他觉得惊喜。 接连数战告捷,让波才无比确信,大贤良师张角所说的“汉室衰颓已成必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实实在在是个真理。 如此一来,他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外援,也足可以正面攻破长社,将朝廷的两位中郎将擒获祭旗。 梁仲宁分明是来跟他瓜分功劳的! 波才面沉如水,却想不出个能让这些人撤退回去的办法。 他自己麾下的人是个什么战斗力他再清楚不过,吃不饱饭的人为了得到奖赏的饭食,哪怕前方是甲兵刀刃也会直接撞上去,当汇集到万人规模的时候,根本不是轻易能调配号令的。 他这边是这样的情况,想来梁仲宁那边也不会有多例外。 若真下达了勒令他们打道回府的决策,只怕他们当即就要打秋风到他的面前来。 他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将这些人接纳到长社地界来,但严禁他们抢功。 虽然有了主意,波才还是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对这个意外有些头疼。 更让他头疼的,便是在亲眼见到梁仲宁的队伍从鄢陵开拔,进驻长社后,所展露出的表现。 他先前听闻梁仲宁斩杀卜己和张伯夺权,便下意识觉得,对方想来有些穷凶极恶的潜质。 可真见到了本人他却觉得,梁仲宁除了那在信上就已经表现出的“自信”之外,无端让人瞧着有点……憨? 但波才打量着梁仲宁领来的队伍之时,又不是很敢下这个判断了。 这些人的气色比起他的部下还要好得多。 在行军中的列队秩序上,虽还远不如大汉的正规军,却也绝不能以“乌合之众”这样的词来形容。 更让他觉得梁仲宁此人好像不简单的是,在他指示了这些人可以驻扎的地方之时,他们表现出的安营素质也不差。 波才有战功在手,说来其实也不那么惧怕被人拿来跟人对比,可着实架不住他已经在长社作战一月,汉军拒守不出,他数次攻城都被击退了回去,军中四方掠夺而来的军粮早消耗得差不多了。 而新来的一支队伍,却好像人人手中都有点余粮,军中的存粮也不在少数,当即就把他给比下去了。 偏偏这粮食动不得! 他既然不想让梁仲宁抢功,就不可能尝试从他这里讨要粮食,否则难免让对方先有了个“送粮协战”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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