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当真如此吗? 大司马确实有着凌驾于三公的权柄,甚至可以同时执掌军政两方的大权,可乔琰不是“王凤专权,五侯当朝”时期的王凤、王莽等人,刘虞也不是沉湎酒色荒废政事的汉成帝。 出现这样的越权如寻常的举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是一种完全扭曲的朝堂生态。 促成此种局面的其中一位“元凶”已经在此请罪,放任此种局势出现的刘虞和其余朝臣都只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在突如其来之间遭到了一记重锤。 还未等刘虞接话,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 “军事行动为求保密,奉行兵贵神速之道,确可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行决断。然天下相争,兵戈之利实为要害。此事可瞒于敌,不可瞒于君上。” “去岁辽东之战,海船上装有拍竿利器,改良钩爪木桥,便并未对长安城中有所交代。神臂弓营始终未曾向天子汇报其连弩装备,便已投身幽州战场,用以威慑冀州。而今又有一雷火之器用于扬州震慑愚民,根除其中宣扬神仙道教之人,依然对陛下隐瞒……实为臣之大过。” “炸药之物,虽幼童怀之也可伤人致命,怎能怀刃自守?” “此为其二。” 这话依然像是一道惊雷砸在了朝堂之上。 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意图投效长安朝廷的武将其实都已知道,要有立战功的机会,就直接投效到大司马麾下就是,否则只能成为金吾卫把守长安城的一员。 所以此刻朝堂之上的大多是文官。 对他们来说,军队之中的武器变革原本就是可知道也可不知道的,他们只需要知道今日大司马出兵,又攻破了哪一处,明日大司马转道,又取得了何处战场上的胜利。 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光是去年和今年的几次交战里,便已有数种他们不曾听闻名字的武器登上战场了。 尤其是被乔琰称为幼童拿着也能伤人的炸药,听上去便不像是什么寻常的事物。 这东西该当交给天子吗? 倘若按照四海之内均为天子所有的道理,是该当上交的。 但好像只将其把握在大司马的手中,并不算是什么太应当为人所诟病的东西,也便是乔琰在此刻将其作为她有“谋反之实”的理由,的确可以和上一条并列罢了。 她又说了下去:“天下有识之士,有潜质为官一方之人,本该均为天子门生,然乐平学院独立在外,考校之法由我所出,官员委任由我举荐,名为令乐平居住群山庇护之内,于避世之地栽培贤才,造就学问,实有培养私兵之嫌。” “此为其三。” 乔琰的语气说到这里,并未让人听出其中有任何因手握重权而借机威胁的意思,也并没有寻常请罪之人的忐忑。 起码从本不希望她给自己下此定论的皇甫嵩看来,与其说她这是请罪,不如说她这是在以一种陈述的口吻将她确实有些越界的举动剖白在大庭广众之下。 曹操与她在虎牢关的会面促成了她的这番陈说,毕竟倘若此事会被曹操提点出来,也极有可能会变成他人用来挑拨长安朝廷关系的由头。 所以她必须抢先一步。 与其等到有人来将此事以批驳的口吻说出,还不如由她自己来先做出一番审判! 而现在,她已又朝着刘虞行了一礼,将这个问题彻底移交到了对方的面前。 “臣确有不尊法令、疑似非臣之举,请陛下圣决惩戒,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在场之人里王允等有压制乔琰意图的,看着乔琰的表现不由面色复杂。 刘虞到底能不能对乔琰做出真正意义上的惩戒,简直是板上钉钉的! 不能! 但凡这三条罪状都是由其他人提出的,无论乔琰到底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她这个大司马的位置都有被动摇的可能。 既已掌握了远胜过其他臣子的权柄,便也实不该再做出更为僭越的举动。 无论那徐州幽州益州等地是否是由乔琰夺取回来的,只要这天下还姓刘,坐在天子位上的也还是刘虞而不是乔琰,她就必须遵从大汉的规则铁律。 可现在她当先一步将这一二三处违制之事摊牌在刘虞的面前,刘虞便绝不能动她了。 这样的一个有功之臣,立下的战功甚至不能只以封狼居胥来类比,只是在消息难以及时远程传达、对峙敌方需有剑走偏锋之道的情况下,拿出了些权宜之计,若是就要因此对她做出什么惩戒,这天下又还有何人能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以兴复汉室为己任呢? 纵是王允这等对乔琰存有“偏见”的人,设想一下代入到刘虞的位置,都不免觉得,在这样开诚布公的情形下,最合适的处置之法,还是来上一出象征性的惩罚便将此事揭过,反倒能在外界的传闻中多出一番君臣相得的佳话。 而当王允看向刘虞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对这位坐在王座之上的天子而言,乔琰的这番真心话很可能并不只是让人无法对她的一些行径做出苛责,甚至还让他对于乔琰的认知,又发生了些王允并不希望看到的变化。 就算没有全盘打消对乔琰的疑虑,也势必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潜藏的负罪种子。 糟糕!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王允的猜测也并没有错。 在乔琰最后那句“以儆效尤”四字,以掷地有声的状态收尾后,刘虞的指尖动了动。 随后他站了起来。 这两年间他在精神上的疲累势必拖累到躯体,若非随侍的鲜于辅上前来扶了他一把,他甚至险些摇晃了一瞬。 但随着他的动作,在场的众人都将视线朝着他转移而去,便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那十二旒冠冕之下漫生的白发上。 如若说在刘虞三年前登基的时候,众人只是从他当时战败又丧子的情形里感觉到一点生命力的衰败,依然还能看出其身为州牧的气度,那么今时,这种年迈之气便好像已清晰地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算起来后汉的众位帝王平均年龄都不高,刘虞在其中已可算是“高寿”的了。 在跟乔琰两相对望之间,这种年龄的差分更是清楚地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也包括了刚在宗正司寻了个官职的刘备! 他初来长安之时所感到的绝非只是个错觉。 但此刻众人会在意的并不是这种年长年少的差异,而是刘虞对乔琰所说之事的回应。 官职的委任出自乔琰的谋划、武器的前沿发展掌握在乔琰的手中、后进人才的栽培多出乔琰门下—— 刘虞总是该当说些什么的。 他开口问道:“烨舒,你当真觉得这些是叛逆行径吗?” 乔琰还没有对此给出个答案,刘虞便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为官之人、将帅统领是否适合于处在这个位置上,你应当对此心知肚明。在长安的司法、礼制、考校团队一个个构建的时候,你很清楚不能以亲疏远近来决定官职高低。若非如此,你也不必与兖州乔氏划分界限。” “武器研制的最新成果若不能先出现在战场上,而是先作为敬献天子之物,难保不会为人所泄露,将消息送到敌方手中。战果不能表现出其优势作用还在其次,若令其反过来成了敌方克制于我方的工具,个中伤亡不可估量。” “乐平书院若迁移至长安,其中闭门研学之人何去何从?长安固然为天子脚下之地,个中繁华盛景的干扰下,学生是先攀门路还是先长知识,便容易生出矛盾之处。与其如此,还不如远处并州。” 刘虞叹了口气,在对上乔琰朝着他看过来目光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犹豫一闪而过,却还是只能顺着这出请罪接着走了下去。 “若真要请罪,倒不如由我这位未能收复天下的天子去明堂宗庙之前请罪好了!实是我之无能,才让诸位不得不为我奔走效命。” “也是我在这天子位上庸庸碌碌,方有这旱灾连绵,天时不与。” “是我——” “陛下!”乔琰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是天时有常还是神恩降罪,请勿再说了。” 此前建安二年的种种景象,早被她以天时运转中的常态解释了过去,若是刘虞要将旱灾往自己身上扛,那便是让她彼时的工夫白费了。 刘虞显然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他将这自我厌弃之言停了下来,在清楚地看到乔琰目光中并未掩饰的担忧之时,他又忽然流露出了几分笑意,“不提此事了。大司马为我大汉奔走,若还要被扣上莫须有的谋逆之罪,实是要让长安百姓心寒了。” “但诚如烨舒所说,有些举动能让那邺城朝廷治下的曹孟德觉得过了界,总还是要为下头树立个标杆作用的。” 刘虞朝着在场众人的面上环顾了一圈,见人人都等着他在此刻给出一个答复,接着说道:“便令大司马罚俸一年,往后有需擅断之事务必尽快奏表朝廷吧。” 随着刘虞的这话说出,王允的表情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罚俸一年这样的惩罚,对于乔琰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痛痒! 就算已猜到在乔琰的这番抢白表现下,刘虞绝不可能真对她做出什么惩处,但无论是对她分权还是让她将乐平书院的一部分挪到长安地界上来,都远比这罚俸一年的结果好上不知多少。 乔琰手下的产业里,本应当属于官营的盐铁行当就不在少数,还有与世家达成的酒水、酱料、纸张、印刷等交易,个个都是产出钱财的支柱产业,她又哪里会缺朝廷给大司马这个官职的俸禄。 可当刘虞重新坐回到那天子位上的时候,王允对上那双有些神思迷茫的眼睛,又不得不承认,处在刘虞这个位置上,他此刻拿出的,便是对于乔琰最合适的“惩罚”。 也是对刘虞来说最合适的惩罚。 在这一片对于告罪和惩处结果达成的静默中,他听到乔琰回道:“陛下宽容不是我能擅做决断的理由,洛阳收容民众的数量我会随后上呈陛下,绝不超过长安所居数目。此外,有两件东西还是需要陛下亲自过目,看看是否要在金吾卫中配备上。” 对于她再一次做出的种种让步,刘虞实在没有拒绝的必要。 而在他颔首之时,无论是担心乔琰此番告罪会引来惩处的,还是担心刘虞会对乔琰态度过于温和的,都不由松了口气。 就连王允也觉得此次曹操也算是为他们送了个助攻。 若非他那边先一步提出的指控,乔琰大概不会给出这样的回应。 可当一头是连弩齐发击穿箭靶,一头是震天的轰鸣将堆叠的砖墙炸了个粉碎的时候,即便已经距离那些东西有着相当一段距离,王允还是在一瞬间只觉浑身冰凉。 他清楚地看到了在他附近刘备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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