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长歌本来也在心里为师弟的发言悄悄鼓掌,但听了师尊此话,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是多余。 “但是师尊,弟子仍有一事不明。”羽阳道。 “有何不明,尽管道来。”君奉天道。 “禅剑一如前辈之前力挡精灵之祸,率领众人破坏血暗结界;后来幽界作乱,他又四处奔波,寻求恢复地脉之法;如今前辈虽因一时之差错,导致神州地变,却也在积极弥补。但……”羽阳停了停,又继续说道:“但他所救之黎民百姓,却因地脉一事而尽忘前恩,群众之中更有人在大量散播流言,抹黑前辈的形象。师尊您可知,日前他们召开论罪大会,声讨寄昙说前辈之行为,弄琵琶姑娘为前辈辩解,竟被愤怒的群众殴打至死!师尊,前辈成日苦苦奔忙,一心为民,到头来却只落得如此下场。这是为什么?” 这一句问得君奉天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奚长歌。不愧是师姐一手带大的师弟啊,连思维方式跟她都如此相象。思及此,君奉天沉声道:“修者自有他当行之道,你不必挂怀。” “今日群众怪罪的,是禅剑一如前辈。但倘若明日蒙受冤屈的是师尊您呢?又当如何?”羽阳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多年前,你师姐也曾问过为师同样的问题。”沉吟片刻,君奉天道:“如今我仍是一样的答案:行所当为,俯仰无愧。” 羽阳诧异地看了师姐一眼。 奚长歌沉默不语。 “弟子明白了。”羽阳道,“师姐也曾遭遇过这样的困境吧?” “没有,我人缘很好的,大家都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奚长歌一口否认。 当年白云教事了,奚长歌仍未离开济沧洲,而是选择留在当地教化民众。她游走于村镇之间,在人流最密集的所在垒高台讲学。一开始自然是寸步难行,基本上没有人理睬她,甚至有人认出来她曾参与剿灭白云教的行动,朝她丢石子、吐唾沫。不过奚长歌可不是什么烂好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把人摁在地上,强制性地给他们讲道理、逼人学习。一日两日虽不见成效,但坚持数月以后,倒也有些民众慢慢开始认同她所传递的圣人思想,摆脱过去那种愚昧的思维。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她深明此理,因此还号召了一批有志之士,让他们讲自己游历江湖所见过的生产方式,教他们因地制宜,并以此获利。后来,又有其他一些儒门弟子陆续来此,开办书院,以启民智。她离开济沧洲的时候,书院已经办得如火如荼,很多家庭都愿意把孩子送过去读书启蒙,修习圣贤之学。 羽阳笑了笑,说道:“我知道师姐虽表面上逍遥世情,潇洒不羁,但实际上聪明睿达,好为人师,而且心怀正义,教化苍生。我听说师姐过去也曾游历江湖,四处行侠仗义,斩奸除恶,活人无数。” 奚长歌被他夸得心里发麻,忙道:“很多民众虽无知愚昧,但其实并非天生自私,多半只是受有心人利用蒙蔽,才会黑白不分,以怨报德。当今之计,应当派遣正道人士多多宣传,创造舆论,让大家清楚谁才是真正在为武林做事。绝不能让恶人随意操纵人心,藉此牟利。” 羽阳颇为认同地点头。 “师尊,弟子还有一事,欲求师尊成全。”他又向君奉天行了一礼,态度十分恭谨。 “何事?”君奉天道。 羽阳又看了眼师姐,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师姐光风霁月,志在高远,在武林中曾立过累累功勋,堪称天之骄子。师姐本是天纵奇才,却因怀抱执念而数十年未有寸进,甚至心魔缠身、道途不前。师尊平日里对师姐颇多爱护,对其心魔从何处而生应也心知肚明。羽阳在此恳求师尊,念师姐几十年一往情深,望师尊能给她一个交代……” 奚长歌听师弟那样夸张地赞扬自己,就觉得哪哪儿都不舒服,君奉天的目光更是让她如坐针毡。听到师弟讲到“一往情深”四字,她蓦然脸色大变。 最后半句尚未说完,君奉天也还没出言训斥,她忽然转身怒喝: “混账!还不退下!” 与此同时,浑身真元猛提,一道厉掌毫不留情地拍在了羽阳的胸口。掌风刚劲,他又全无防备,一时间竟唇角溢血,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师姐!”羽阳惊诧莫名。 “滚出去!”奚长歌咆哮,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 她稳定心神,重新转向君奉天,单膝下跪:“是徒儿教导失职,请师尊责罚。” 君奉天的眼神如沉渊古井,不辨喜怒。 咬了咬牙,奚长歌另一条腿也跪下,一叩到地:“羽阳是个蠢货,他说的话,请师尊别放在心上。” 她不敢抬头,不知道师尊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他的袍裾。殿中安静了片刻,衣袍摩擦的声音簌簌响起,那片衣裾在她面前转了个向,然后慢慢远离她的视线。 她直起身子,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忽然悲从中来,哀哀地唤了一声:“师尊!” 离去的背影没有片刻迟滞,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呼唤。 眼见着师尊消失在大殿尽头,奚长歌气得以拳贯地。羽阳怎么就那么蠢!这种事情,是能随便向师尊开口的吗?如果请求有用,她现在早就不是师姐而是师母了。 她气得快要发疯,狠狠几拳砸下去,连昊正五道坚固的石板都被她锤出了道道裂缝,地面上也留下了斑斑血迹。也怪她自己,没事干嘛跟师弟讲这些东西!这种事本来就该沉埋在心底,最好跟她一起埋进坟墓里,方不毁师尊一世清名,不坠儒门清高 但现在全他妈完了! 最后一声闷响,身前的石板终于在她拳头底下四分五裂。奚长歌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像好多年前一样,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茫然。 她到底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她这一辈子的心结已经注定无法解开,碌碌此生又有什么意义?羽阳说的没错,她曾经气吞山河,豪情壮阔,也曾高声唱过浮生百年,须惜长歌。如今的羽阳,简直就是二十多岁的她的翻版,对任何事都充满热情,相信一切正义。可时过境迁,万事更易。时至如今,她的歌还能从何唱起呢? “……师姐!师姐!”她脑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刻意压低了声线,像是怕被师尊抓到一样。 “不是让你出去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奚长歌一扭头,就看到羽阳猥猥琐琐地站在殿门口外,只探出一个脑袋喊她。 好蠢啊,真的好蠢啊!再也没有见过比羽阳更蠢的人了!奚长歌想摆出一张冷脸,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法对师弟生气。 “我这不是……怕师尊难为你嘛。”把差点出口的“揍你”改成了“难为你”,羽阳觉得自己非常机智。 “师尊如果要难为我,你来又有屁用。”奚长歌不耐烦地说。 “师姐,你别生气了。”羽阳说。 他嘴角的血已经擦干净了,但是衣领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一点鲜红。看着小心翼翼的师弟,奚长歌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刚刚真是抱歉了。”她走到羽阳身边,低声道歉。 “没事,毕竟你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怪师姐。”羽阳伸伸胳膊,给她展示自己饱满的肱二头肌:“况且我这不是没受伤嘛!” 他搀着师姐,一步一步往殿外走:“我刚刚,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啊,小友,你这个‘又’字用得很灵魂啊!”奚长歌不想再续这个话题,很不走心地开了一个玩笑。 “……哦。”羽阳闷闷地道。 过了一会儿,奚长歌又轻声说:“没事,不关你的事。别放在心上。” “嗯。” 羽阳把奚长歌送回住处,又忙前忙后帮她处理手上的伤。为了安慰奚师姐受伤的心灵,还天天变着花样给她送吃的,就差没直接给她喂到嘴里了,让奚长歌好一阵子都苦乐交集。 在天迹、寄昙说等一众正道群侠的联手之下,地脉终于重获生机。法儒这边对于单锋罪者的追捕,也暂时告一段落。然而武林正值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迹法儒等人逐渐明白,原来这一系列灾劫背后,皆是地冥鬼谛在从中做手。 地脉之祸方弥,一名自称“殷墟帝少”之人便统合了精灵族残余各脉的力量,释放了魑毒冥瘟,荼害世人。为了一举弥平祸端,在逆神旸帮助人觉制造冥瘟解药的同时,天迹联合法儒、寄昙说等人布局,直接针对一切祸源的幕后黑手——地冥。 羽阳要跟着师尊一同出征。 “我也要同去。”奚长歌伤已经完全好了,坚定地说。“既然师尊师弟同赴战场,那身为师姐,怎么能缺席?”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坚定地在师尊面前表达自己的想法了。从多年前告白失败以后,她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轻浮浪荡,只在很少的时候才会正经起来。 “不可。”君奉天一口拒绝,话语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为何!?”奚长歌扬着头,一脸倔强。 “羽阳修为精湛,剑法超群,有护生之心,亦有自保之力。”君奉天道。 “我未必没有护生之心、自保之力!”奚长歌高声道。 “此行安危难料,非是儿戏,你回去安心修炼,休得多言。”君奉天冷冰冰地说。 “难道我就不能为武林正义尽一份心吗?”奚长歌梗着脖子,不愿低头:“为救万民,哪怕舍命,这可是师尊曾经教我的。” “哪怕不惜此身,也要死得其所。无谓的牺牲只是在削弱儒门力量,你若有心,何事不能为也?”君奉天道。 “您是看我不如师弟吗?”奚长歌针锋相对。 羽阳抱着剑乖乖站在一边,生怕被这阵狂风骤雨波及到。 他又想到,师尊的意思是指他死不死都无所谓吗?好……好偏心哦。羽阳觉得自己弱小可怜又委屈。 君奉天居然没有否认。他一指羽阳,道:“你如果不服,可以同你师弟比一场,胜者随吾出征,共抗邪祸;败者山门闭关,若无突破不许出关,也不许再唤吾师尊。胜败天定,不可怨尤。” “好!”奚长歌冷声道。她一伸手,剑袋乍开,听道之剑已然在手。 “师弟,拔剑吧!” 羽阳一脸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要被迫跟师姐决斗。 “那个……我觉得……实在不行的话,要不你跟着师尊一起出门?”羽阳迟疑地说道。 “废话少说!”奚长歌厉叱一声,挥手就是一道凌厉的剑风。 攻势来得又急又猛,他不得已挥鞘抵挡。连续挡下三四剑以后,羽阳意识到师姐居然是动真格的,不得不拔剑出招。奚长歌自知,纯论剑上修为,她可以凭借更多的对敌经验,稳压羽阳一头;但他元功浑厚,久战对自己定然不利。不过几个照面,她决心下定,极招沛然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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