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慎刑司的刑室十道门,神仙都闯不过第十道。 宫里从几十年前就流传着一个传说:从前京中有个流窜的剥皮狂魔,丧心病狂专捉落单的旅人去剥皮做鼓,还会吃人心,总之是人中恶鬼。京城的捕快们都不敢料理这凶案,甚至最后惊动了顺天府尹这才将其缉拿归案。但这剥皮狂魔进了牢狱还在大笑,并不认罪极其张狂,牢中大刑都奈何不得。最后还是慎刑司出马,才第七道门,凶犯就熬不住了,跪求剥了他的皮算了。 这种暗黑风格故事,在宫人中很有市场。 慎刑司也乐得传开,让太监宫女们对慎刑司多一重畏惧,将来好‘不战而屈人之兵’。 引桥自个儿点着灯笼,在廊下走着。慎刑司的人喜欢晚上审讯办差——黑暗总是给人更大的心理压迫,且夜里不能入睡的疲倦人更容易精神崩溃,若再辅以强大的审讯技巧,比起白天事半功倍。 引桥每次要去关押人的静室,都会想起信妃娘娘。 她被调回慎刑司后,娘娘曾悄悄问过她:“慎刑司到底有什么刑罚?真的那样厉害?”当时她告诉娘娘,慎刑司虽说有些不可示人的酷刑,但很少用到。绝大部分到了慎刑司的人只是犯了宫规并非大罪,接受的惩罚就是舂米和给低等宫人缝制衣裳。 就听信妃娘娘嘟囔了一声什么原来都是踩缝纫机。 想起永和宫,引桥脸上就不由都是笑意。且说娘娘此番有孕,自己还没来得及去道喜请安——娘娘精神不济,需要休养,皇上下旨免了各宫恭贺搅扰(礼送到门口就行),引桥也就暂时没法去。 不过,见不到没关系,如今落在她手里的,就有一件跟娘娘相关的事儿。 “引桥姑娘去静室?” 跟她迎面遇上的慎刑司宫人主动打招呼,引桥也挂着笑问好。 其实慎刑司里当差的也是人类,平时一司里私下也说笑的,但被工作环境的氛围浸染,一上岗就会迅速进入状态。 静室是一间漆黑的屋子,墙都特意涂成沉重压抑的黑色,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野兽之口。 屋内只有一张涂成朱红色的桌子和两张黑凳供审讯者坐。 两个小宫女此时正靠在墙角瑟瑟发抖,怕的冷汗淋漓,身上衣服全都湿透了。 门‘吱嘎’一响,简直是是在她们脆弱的神经上头拉锯。 其中一个小宫女,实在受不了这个心理压力,没头没脑从墙角爬过来:“奴婢知罪,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等眼泪糊了一脸抬起头来,却又惊讶了。 眼前是个颇为年轻的慎刑司大人,且容貌很美,尤其是一双眼睛,略显狭长,与旁人不同。 “起来吧,这夜还长着呢,咱们好好聊聊。” 皇后不爱审小宫女,觉得是一群被人赶来赶去,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飞向这个方向的傻麻雀,属于物种不同没法交流,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引桥不这么想,慎刑司的人都不这么想。 是人就比动物强,人会说话。 或许他们没有脑子,是被人引导着做了什么而不自知,但凡经过必有痕迹,慎刑司擅做的,就是挖出他们背后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意识,根据他们不经意透露的蛛丝马迹,顺着查下去。 当然,这种细致的问话之法不是什么人都能体验的,在慎刑司也不是什么人都会的。 绝大部分进慎刑司的宫人,还是立刻走马上任缝衣服去也,尤其是现在西北在打仗,更需要大量普通士兵的衣裳,慎刑司这边接单量骤长。 这两个小宫女,按罪名来说,今天就应该开始加入缝衣服大军了。 但事关永和宫,哪怕今日皇上不召见苏嬷嬷要私下严查禁绝此事,引桥也会上心细挖,总之,这一晚,她就要耗在这静室里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引桥才从屋里出来。 慎刑司是高墙大院,只有正午才有方正一片阳光,此时天虽然亮了,但引桥依旧站在高墙的阴影里,像是一尊漆黑的雕像。 引桥看向东边——这后宫最东边,就是信妃娘娘的永和宫,太阳已经升起,想来娘娘的宫室已经沐浴在晨光中。 这样就好。 就像当年,娘娘从光中救她,从此后,她就会站在这宫里最暗处最黑处替娘娘挡四方暗箭。 此时永和宫是沐浴在阳光里,但姜恒所住的正殿还是拉着厚厚的帘子,她依旧陷在昏天黑地的困倦里。 她困得出奇,别说皇上,连太后都听说了,在十四福晋出宫后,晚间又特意将敏敏接到慈宁宫照看:“信妃先好好歇两日,等你好些了,哀家再将敏敏送回来。”太后是生怕永和宫上下都围着怀孕的信妃转,一时忙不开倒是委屈了敏敏。 既然女儿都不在宫里,姜恒越发心无旁骛,次日生物钟到了,她只睁了睁眼睛,想着不用起床看女儿,就心神一松依旧睡过去。 秋雪蹑手蹑脚进来看了一回,于嬷嬷也进来看了一回,见姜恒睡的样子,就共同决定不吵她。 两人都没有商量,就非常默契分了工:于嬷嬷依旧负责照管姜恒的衣食,就像两年前她到永和宫,就是为了照看孕妇来的;而秋雪则全权负责永和宫上下的日常宫务。 于嬷嬷原还怕秋雪料理不来:如今永和宫上下也大几十人口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事儿。 然而出乎于嬷嬷意料,信妃娘娘撑不住不能管事后,这永和宫居然非常顺当自行运转了下去。 且说于嬷嬷原本是不甚理解,为何信妃娘娘坚持要永和宫上下,哪怕最小的扫地太监,只要归属她宫中,也要学着认些常用字懂些道理。 宫里的其余主子都不这样想:奴才会认字就心大,愚昧才好管理。除了贴身重用的宫女,其余人没必要认字,横竖又不当体面差事。 于嬷嬷起初是客座永和宫,不便说话。后来正式属于了永和宫,才问起过此事。 她还记得当时娘娘将她带到书房里,看桌上的星动仪。 这东西于嬷嬷认得,一直就在信妃的书桌上,听说是皇上初见信妃娘娘时,就送到储秀宫之物,想来娘娘极珍惜,永和宫御赐之物越来越多,常换着摆放,却只有这星动仪从未于桌上撤下。 于嬷嬷看着娘娘拨弄星动仪,只见宝光璀璨的日月星辰在她皙白纤长的手指下运转着。 于嬷嬷虽看不懂,却也感到了一种极有规律的美感。 “嬷嬷看,只要找到了规律,无论怎么乱的排布,总能回到一样的正确星图上。但人不是器物,后面有根金线牵着。” “人只有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才能明白的做事。这永和宫,才能像这星动仪一样,按一定的规律运转下去,哪怕我并不在这宫里。” 于嬷嬷彼时理解还不深。 直到现在,娘娘真的睡下没有办法理事,于嬷嬷才体会到宫人认字懂事的重要性。 秋雪将一块半人高的铁板放在庭院一侧,每日用吸铁石贴了新的麻纸在上头。上面写着每日轮值宫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差事。 每日晨起轮值的宫人在这签到,做完自己的差事也要再次签字以作认证。同时纸上还会公示昨日做的好与不好的宫人名字。 人人都认字,就看得到自己该做什么,也看得到旁人该做什么。人性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公开透明,便各个没有怨言各司其职,顺带还互相监督,想争取自己升职。 于嬷嬷站在这张麻纸前,就仿佛看到了信妃娘娘摆弄星动仪的样子。 果然,这永和宫,在娘娘力有不逮的时候,在意外出现的时候,也按照她心里的样子运转了起来。 不单是于嬷嬷,皇上来探望的时候,也在这麻纸前看了一会儿。 皇上对永和宫极了解,姜恒连账本都与皇上分享(主要是报销),这些宫人的考勤和考评表皇上自然也见过。 这会子不过是公开张贴了而已。 皇上见她宫里安定如常,才能放心。 “回万岁爷,娘娘还睡着。”依旧是于嬷嬷出来接驾。 皇上轻手轻脚走进去,看她睡在一团锦被中十分香甜,这回就没有叫她起来用膳。他问过刘太医了,孕妇会按照身体的需要自己来调节,她既然这样困就由着她先补足觉吧。 “没事,朕就是看你一眼,睡吧。”见姜恒朦胧睁眼,想要起身,皇上就轻轻按着她让她继续歇着。 外头的事,还有他。 三天后,姜恒终于睡足了。 要她自己说,应该是这三年到底心累,有个缘故,精神就彻底撂摊子不干了,要求一个完整的休假。 经过这几日不知日夜的睡眠,她终于恢复了些精神。 在问起秋雪宫里有什么事儿后,秋雪就捧了一张纸出来:“当日娘娘有孕,这外事衙门译过来的英吉利人的信函就扔在那了。皇上也没理会,奴婢只好先收起来。这会子请娘娘看看这封信如何处置,可要送回养心殿?” 姜恒接过来:啊,这不是她的上好催吐药吗,当时没看完,正好现在细看看。 秋雪还有点不想给:娘娘您才好了啊,可别又看吐了。 这回接过来,姜恒就从头细看了,这一看,却又看出一桩事来。
第100章 宿敌 姜恒拿过英吉利国王乔治二世亲笔信的翻译版从头细看。 因是西洋国主亲笔,外事衙门的译官们并不敢加以润色,也没有改成公文体,基本就是原汁原味的把词的意思翻了过来,有种浓浓‘哦,我的上帝啊’的译制片感。 当时被姜恒跳读的是开头一串“天命最圣洁的……国王乔治二世”的称号——中间起码被她跳过了几十个字。众所周知,大嘤的国王称号一向很长,与之相比,清朝皇帝只有二十二个字的谥号都不够看了。 比如姜恒穿过来的时候,大嘤的君主还是超长待机女王,称号也极长。 但现在从头细读,姜恒发现了大盲点,这位乔治二世的称号里除了自称‘不列颠及爱尔兰国王’以及自封的‘大洋统治者’外,居然还暗戳戳加了一个‘未来的法兰西国王’称号。 姜恒心道:大嘤你这样,法兰西知道吗? 姜恒精神回来了,记忆也清晰了起来。 是,按历史进程在几十年后,英吉利工业革命完成,国力上会逐渐压过法兰西,在两国七年战争后,作为胜者,英吉利君主倒也可以耀武扬威自称法兰西国王了,但现在,还差得远呢。 姜恒能理解乔治二世写这封信加上这个称号的意思:因为大清已经接连两年把唯一在京的官方认证西洋商馆经营权给法兰西了。 对英吉利来说,给别人也就算了,居然给法兰西! 英法之间积怨敌对源远流长,最尖锐的时间段当属十四十五世纪那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争了。那真是我可以不好,你也绝对别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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