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永和宫扫盲班的时候,发掘到秋雾的本事。 彼时她还是信贵人,宫里只有这四个宫女,她们的扫盲是姜恒亲自做的,之后再进来的宫女,就是传帮带了。 那时候姜恒拿了十张纸,上头的话,从一百字到五百字逐渐递增。姜恒只念一遍,然后让四秋挨个复述。 她们都是机灵的姑娘,哪怕只听一遍,句子里的大意也不会记错,复述的基本都正确。 但只有秋雾,不是基本正确,而是一字不差。 哪怕五百字的段落,她只要专注听了,短时间内就能背下来。姜恒当时就很惊喜,把秋雾留下,告诉她,从此后对她有单独的安排。或许明面上她会受些委屈,但私下里,秋雪等人有的,也绝不会少她的,甚至她若是将斥候的差事做的好,得到的会更多。 秋雾没想到娘娘会专门用她:跟其余人比起来,她一向觉得自己没本事的,她不善言辞天生嘴巴不甜,人长得极普通不说,最惨的是稍微带点垂头丧气的感觉,长得不喜庆,在宫里属于不讨喜的宫人长相。兼之她没有那种管事的气质和范儿,天生不带压迫感,显然不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当时教导她的内务府嬷嬷就说了:她在宫里肯定混不好,只有一点记性好的长处,可在宫里,光记性好有啥用,顶多学规矩的时候少挨几顿打,想要在宫里出人头地,得会来事儿。 秋雾就是那种完全不会来事,要让她奉承人,就像上刑一样难的性情。 但在姜恒看来,这就是她最想要的侦查人员啊! 于是这些年,秋雾就一直雾气似的呆在永和宫里,她很少到姜恒跟前来说话,但一说话就是大事。 比如这回的流言。 昨夜皇上临走前留下话让她暂且在宫里歇着,姜恒觉得外头出了事,问于嬷嬷和秋雪都不知。而借事召来秋雾一问,就提前有了谱。 秋雾每天要去喂天鹅,负责各处传话,宫里各处的小道消息汇聚在她过耳不忘的脑子里。 就像当年齐妃去拉拢年嫔的事儿,哪怕皇上不告诉姜恒,她自己也会知道。 她熟悉皇上的心性,会替关心的人安排周到,但不代表她想坐在一个暗箱里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的等人安排。 姜恒对永和宫宫人的期许都是希望他们认字,知道自己的姓名,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本职,何况她本人。哪怕她知道皇上待她待敏敏都是有心的,但正如走在悬崖窄路上的人,与其蒙着眼睛,相信别人会扶住你永远不会让你掉下去,不如自己能够看清前路。 且皇上是雍正帝啊,是个忙起来连自己都豁出去的人。 他不可能天天盯着照看她的安危,哪怕他有这个心,他也是个人,想法与现实从来是有距离的——当时姜恒还真心好想考清华呢。
第102章 这习惯可要改 接下来的日子,姜恒依旧在永和宫呆着休假。 恰如圆明园一池湖水,要不看下头的事儿,面上真是风平浪静,陶然不已。 这日,姜恒正在后殿院里带着敏敏看花。 后殿院子里花卉繁多,起初她还担心小孩子容易花粉过敏,别再惹起不舒服来。等敏敏学会了走路,姜恒就慢慢延长她在院中玩耍的时间,对四时草木也是一点点增加接触。 万幸女儿总是活泼泼的,没什么不舒服,当真是符合姜恒当时还未生她的祈祷:只要康健快乐就好。 而敏敏也总是很快乐。 她是小孩子,见了漂亮鲜艳的花,起初总想伸手去要。姜恒就开始试着对女儿说不行,跟开始能听懂大人话的女儿解释,不是什么都能给她:人生在世,别说公主,哪怕皇上也总有得不到的东西。若是孩子从小被人哄惯了,想要什么都能到手,长大了遇到人生求而不得的遗憾,只怕会钻牛角尖。 她自会尽力护着女儿,可人生这么长,谁能没点都不忍回头去看的遗憾,总得自己能走出来。 而敏敏确是个很乐呵的性子,便是想要的花拿不到手里,也少哭闹执着,乳母抱着她跟想要的花贴贴她就高兴了,甚至有一次抱着碗口大小的山茶亲了一口,就笑得很满足。 见女儿对花朵这种天然草木之色,比对涂成各种亮眼颜色的球更感兴趣,且认花不但能分辨颜色,同时还能锻炼嗅觉、触觉,姜恒就常带她出来接触大自然。 她正在教女儿认花,秋雪就走进来回禀养心殿来人来送东西,奉皇上命要亲手交到信妃手里。 姜恒点头:“让人直接到后面来吧。” 皇上近来忙的很,农历四月到五月初麦收前,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对庄户来说,这是比冬日还要勒紧裤腰带的煎熬:夏收的新粮食还没下来,旧年的粮食却快要吃完了。 于一国也是如此,仓庾中今岁各省的粮食还未收上来,但西北的大军可都是要吃饭的。 前明的经验之谈:欠什么别欠军饷。 这会子就瞧出皇上登基以来先讨债补足国帑的远见来了:如今只分批调配粮饷往西北去倒还忙转的过来,总不至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进来的小太监蓝色葛布衣滚两道黑边,正是养心殿的打扮。 姜恒只觉得有点眼熟似乎来过永和宫,倒是秋雪一眼认出来,悄声说了一句:“娘娘,这是苏公公的徒弟。”说着手上比了个八:上回在她们小厨房吃了八个鸭蛋黄馒头。 这位‘小馒头’上前请安,然后恭敬捧着一个锁着的木匣子和一封信。 如此说来,这位也不该是小馒头,该是小信鸽。 “万岁爷请信妃娘娘独个儿看这信与匣,奴才就在这儿等着回信。”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说来皇上外出时,常捎带家书给她,但此时两人都在宫里,皇上却让人送书信来,还是头一回,姜恒接过来一瞧,封口处还印着养心殿的红泥章纹,正经封着。 嘱咐秋雪先带着乳娘看一会儿敏敏,姜恒则自己回屋拆信。 信封里头两样东西,一张熟悉的山与花纹样信笺,上头是皇上的笔迹,力透纸背的疲倦,字迹也略有些草,带了点诉苦的味道:“奏本积若五岳之山,未可稍离。”又嘱咐她珍重自身,在尾才坠了一句:“启木匣,颇可一笑。” 另一样东西就是一把精铜的指肚大小的钥匙。 姜恒起初还不明白皇上送了什么来,还弄得机关重重的,等启开来,不禁吃了一惊:里头赫然放着一本折子。 怪不得皇上层层加密,又让养心殿的人在外头等着拿回去,原来是一本折子。那确实不能让人看了去。 折子是外事衙门的折子,上折子的也是姜恒很熟悉的名字,正是她的二哥姜圆。 姜恒一见就精神一振:想来是乔治二世自称‘未来法兰西国王’事件有了后续。皇上这两日实在没空过来,索性让她先自己先看奏报。 奏报颇长,写的细致,也确实令人看的很欢乐。 且说住在西洋会馆的这位英国公爵,因皇上一直未召见,腹内很是憋气。但在这东方大国的都城,他也不敢造次——他可是知道,阿芙蓉事件后,英吉利的商人有被留下至今还关在大牢里的,也有被直接押送走的。 他作为公爵虽然身份不同,但他不觉得国王陛下会为了他一个公爵就跟遥远的瓷器丝绸茶叶之国彻底闹掰,毕竟这些物品都深受英吉利上层阶级的喜爱,所需供应量极大。 因这一年来大清与英吉利关系降到冰点,给英吉利的商货也都价格高昂且数量砍半,如今英吉利内很有些供不应求的通胀,甚至有些贵族开始高价收购周边各国的东方瓷器绸缎,这银钱往外流的更多了,让乔治二世恼火。 故而这回公爵是带着任务来的,国王陛下期望他打通两国阿芙蓉交易,便是不行,也要回到最初的样子,能够再从大清这里拿到与前几年相等数量和价格的商品,且让英吉利的商队能够自由登上港口做买卖。 任务很明确,但现实也很明确,大清的皇帝根本不肯见他! 西洋人顶着不一样的面孔和身份,在京城能去的地方极少,阿芙蓉事件后,西洋人凡去一处,都需外事衙门跟着小吏陪同,记录所经一切地方,见的所有人。 其中能去的地方之一,就是西洋商馆。 前儿英吉利公爵又去西洋商馆了,越看越憋屈:他们西洋各国竞标这个商馆,为的才不是占点地方能对京城权贵售卖本国物品,更多为的是从大清进货。 九爷着实是个商业鬼才,他是不肯给卖与西洋的丝绸茶叶等物降价的,但为了吸引这些西洋商人争取商馆,他故技重施:降价是不能降的,但我可以给你们加个皇室的标签! 虽是一样的绸缎,然卡上一个大清内务府的章,是不是立刻显得更高贵了? 他与法兰西公爵道:你们回国贩卖,说一声这不是普通的绸缎,而是大清宫廷御用绸缎,卖价不得至少翻个几倍? 这事儿他有经验,他就是这么把十三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卖掉大赚一笔的。 果然这个皇家标签令西洋商人趋之若鹜:一样的绸缎瓷器拉回去,只要盖着这个复杂的,令人着迷的神秘东方文字的皇家印章,身价都会暴涨。 九爷还无师自通学会了饥饿营销,只有少部分上好丝绸瓷器肯用内务府的章(也是要在海外维持大清的体面,总不能让人以为皇室用些次等货),而且这些‘皇室商品’七成都只卖给这一年入驻大清西洋商馆的西洋国家。 这可不得抢破头? 英吉利公爵知道自己国家许多贵族,都开始偷偷买法兰西的高价东方货了——问就是,买就买最好的,我们是贵族,要穿东方皇家的衣裳! 给他们国王陛下气的都肝疼,极想把这个西洋商馆的入驻权夺过来,这不,才给大清皇帝写亲笔信,炫耀自家贬低法兰西,盼着大清皇帝回心转意。 这回英吉利公爵在西洋商馆正转悠呢,正巧遇见十爷去逛。 法兰西公爵原本听说英吉利人到了,是懒得出来应酬的,但这会子有贵客只好出来,待应酬走了十爷,两位公爵相见那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没几句话就呛了起来。 两人从拉丁语吵到汉语,然后英吉利公爵完败——他学的火候不够,被认真学习的法兰西公爵骂的还不了口。 于是他用出了叫家长一招:“你等着,我们国王陛下的铁蹄很快就要踩上你们国王的凡尔赛宫!” 这话一出,就着实过了。 英吉利公爵放完狠话后就跑了。 晚上他出去下馆子缓解郁闷心情:对英吉利公爵来说,到大清后每日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吃饭,这里真是美食众多,什么都好吃。 然而还没走出外事衙门呢,就在侧门处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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