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等了半晌不见那人说话。 她悄悄转眸去瞧,因着书案的位置她并不能看见全貌,心中疑惑更甚。本还想拿捏着架子责问一二,孰料对方全无回应,这在他俩的过往中并不多见,倒是为难了。 沉默的延续中,她一边觉得好不容易端起的气势不能堕,一边又实在好奇那人在干什么,最后到底还是让后者占了上风。凤九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却仍旧窸窸窣窣地起身过去看个究竟。 屏风边的人正是东华。只是,这东华让凤九觉得分外陌生。 他一身紫衣如旧,发丝略有些凌乱,倒也不是大谬,却好像一日之间被抽取了精气神,一贯挺拔的身姿带了些颓靡。光洁如玉的面庞透着青白,眸中满是血丝,眼神有些散乱,额间遍布细汗。 凤九一见之下不由心惊,到底是什么能让东华看来如此失魂落魄、惶然失措? 她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掌间一片冰凉,她的嗓音中不自觉地带着焦灼:“东华?东华!发生了什么事?” 东华好似到了这时才从深重的迷梦里醒来,他黯淡的眸子缓慢地转动了两下,投到了凤九脸上,从方才起一直凝滞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 长睫交错,他专注地看着凤九的眉眼,捧着她的腮边,指腹碰触到柔软的颈项,嘴唇轻颤,似乎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倒是先有一道血痕蜿蜒从唇角流下。 凤九大恸,扶着他的臂膀上下翻看有无伤口:“你,你哪里受了伤?倒是告诉我呀!” 话音未落,却被那人用力搂进怀里,一声“小白”不复清朗从容,像是困兽般伤痕累累。 凤九被他的臂膀箍得生疼,他几乎将她提了起来,整个人塞进怀里,连脚尖都要离地。然而,她来不及细想这次他为何不再避嫌,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因为让她更为不安的是,他们相触的脸颊边传来的湿意,带着某种腥甜,将她的一边眼角也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她在这惨烈的血色里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心中也无端地凄楚起来:“东华……”她轻轻展臂环抱住眼前这个有些无依的脊背,安慰地抚了抚,将脑袋埋进他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声地闭上了眼。
第65章 梦扶桑(廿一) 如果早些年有人问凤九是否了解东华,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包括东华自己。 除去开初没心没肺的三万年,她只是与青丘学堂中一帮同窗玩乐打闹的调皮鬼,自打在琴尧山被东华所救,她便满心满眼都是这个老神仙,听夫子教上古史还不够,找来所有有他的经史典籍研究,缠着折颜讲关于他的逸闻趣事,便是连他的爱好雅趣都忍不住要模仿一二,但凡找到一两处共通,立时就能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起来。 待他俩历经波折走到一起,老神仙的许多面都呈现在她眼前,只有她知道、也只给她知道的那些情绪,成了他俩最浓的蜜意、最深的羁绊。这世上有谁能比她白凤九更了解东华?她若居第二,便没有人敢居第一。 她原本想,即便这个东华不是自己的东华,总归是有共通点的,他们有一段差不多的记忆,有差不多的喜好,也有差不多的感受,她该很懂他。 可现在才知,其实并不。 她熟悉他的眉眼、他的举动、他的习惯,却无法把握他的心。她能觉出他的温柔,亦能明白守礼的无奈。有时,他无意识地接近,偶尔流露难抑的冲动,可一旦醒悟都会退守到安全的距离。即便惆怅,却已是最好的方式,无论于他还是她,至少情感上仍是近的,彼此仍是最可信赖的同伴。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停住了脚步,调转了方向一点点后退。她能察觉他的犹疑,可纠结之后终究还是拉开了距离。虽关怀仍在,但心头萧瑟。一旦习惯了某个温度,哪怕仅远离一分仍叫人觉得冷。 她知道必然是有缘故的,每次他躲闪的背后总有让她心惊的理由,可他又总将牙关紧咬不肯吐露半分。连这点,他们都该死地一致! 她不懂的是他的眼神,他怀念中带着哀恸、震惊中糅着决绝的眼神,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谁,却一样的叫她胆战心惊。 就在不久前,她被东华按进怀里动弹不得,好半晌方挣脱束缚,这才看清楚了他的狼狈。她连连追问缘由,却没有得到回答。他不管头脸和衣衫上的血污,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带着最深切的痛,目光从她面上点点拂过,仿佛要印到骨子里。 凤九少有见他如此颓唐,连面色都有些灰败,即便心中在意也不忍再问,将他拉到一旁休憩的榻上,压他躺下,一边又打来水替他擦洗。他起先犟着身子不肯,后来约莫是真的累了,皱着眉昏睡过去,一只手仍旧扣着她的腕子,连睡着都不肯松开。 凤九被东华抓着手腕不好远离,只得斜倚在榻上,侧身迁就他。这么一人躺一人坐倒是消停了一阵。 她看着他的睡颜,小心地伸手碰了碰披散在枕上的银发,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抚了抚。莹白的指尖插进如瀑的发里,顺着发丝自上而下,仔细理顺了几处打结,有些不舍地流连了片刻,又悄然滑到鬓边,缓缓攀上俊眉修目、高挺鼻梁,在略显苍白的薄唇上蹭了蹭。 接触的一点肌肤滚过小小电流,凤九倏地收回手,醒觉自己竟趁他不知唐突了,面上闪过些许不自然。她咬着唇,心头闪过一丝怅然与怀恋。 十万年,她与她的东华已经分开了十万年! 曾经的他们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即便是小小的分离也总能激荡出新的火花来,成玉常用“小别胜新婚”来调侃他们这对几十万年如一日的肌肤饥渴症患者,不是这人贴在那人身上,就是那个挂在这个肩头,真真没眼看!诚然,成玉和连宋成亲之后,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戏谑起来不免有所收敛,但要说到没皮没脸、无所顾忌,东华自然是不遑多让的,她从一开始的羞涩躲闪到后来的甘之若饴也花了不少时日。 当她一次次从甜蜜中醒来,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与他激情之下的撩拨相比,她更为贪恋的是这个给予自己安全感的温暖怀抱,他不言不语中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拢着的臂膀上和暖的温度,一寸一寸地润进心里。而她轻唤的每一声“东华”里,都有着化不开的深情与眷恋。 后来,他不见了。她不信他像别人所说是羽化了,执意要等他回来。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无比想念他带着薄茧的手掌、硬实的胸膛和微凉的唇,辗转反侧中她失却了安稳的睡眠,一再从冰冷的噩梦中惊醒,明白了什么叫做“罗衾不耐五更寒”,不是罗衾薄短,而是心寒彻骨。 她曾以为,自己再难熬下去,却还是在漫长的等待中麻木了感官,以至于现在想来都觉不可思议——她竟然也能在没有他的天地里若无其事地生活这么久!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个东华出现的那一刻被打破了。她长久以来催眠般给自己的暗示终究还是不堪一击地溃败了,她几乎能听到面具碎裂的声音,深埋在心底里的情绪迫不及待奔涌而出,欣喜被委屈、不甘、愤懑裹挟着,让她顷刻间就溃不成军。原来,她不是忘却了、麻木了,只是那个让她能放下包袱做回自己的人未曾出现罢了。 再后来,即便知道了这个东华不是自己的东华,她仍无法在他熟悉的气息中重拾面具与铠甲,忍不住就想靠近些、再靠近些。 十万年,已经十万年了啊!十万年来,有个念头始终被她压在心底不敢提起,她的东华到底在哪里?如果他还在,为什么不回来? 每每想及此,她的心就抽缩成一团,无法正常地跳动。 榻上的人睡得不甚安稳,似被什么魇着,眉头皱得越发深重,他搭在胸口的手骤然收紧,曲身攥着那里的衣衫,不大舒爽的样子。 凤九的腕子被他大半压到身下,人也带得一歪。她迎头对上他瞬间又白了几分的脸,听到两声克制的低吟。 “……东华?”她迟疑地摸摸他的脸颊。 回答她的是他猛然抬起上半身吐出的一大口血。即便如此,他面上的痛色仍未消除,捂着心口趴着榻边狠狠喘着气。 “东华!”她惊恐地伸手去扶住面前的人。 因着两人牵连的手,他们离得很近,他的气息几乎就在耳边。她听得他断断续续地唤了几声“小白”,心中油然而起一片酸楚,不由抱住他的肩膀边拍边道:“……我在!” 东华仿佛这时才醒转过来,眸中的焦点仍有些虚,他盯着面前的芙蓉香腮呆愣了片刻,口中喃喃道:“……你不是……我也不是……对不起!” 声音虽轻,却真真切切刺痛了凤九,而比这更令她心伤的是东华的举动:他扣着凤九腕子的手突然松了劲,又缓缓从她圈起的怀抱里退了出来,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疏离的背影。 手上的温度逐渐落寞,凤九徒劳地伸着未及收回的手臂,望向东华的背影,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个洪荒。她干巴巴地表示着自己的担心:“你的伤,总要叫人来瞧瞧!” 榻上的人默了默,轻咳了两声道:“不必了,旧疾而已。” “可是……”对于他的任性,她总是毫无办法。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幽幽的一句便截住了话头:“……时候不早,你也安置吧!” 凤九瞪着他的背影半晌无果后方才离去。 她怏怏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门外,东华便从榻上坐起,目光落在那扇精致的屏风上,良久,他按着依旧抽痛的胸口,神色莫辨地叹道:“原来,竟是这样吗?” 他还是睡了过去,连日的消耗让他不得不花费些功夫来恢复精力,还有最艰难的一役在等着他,此时也停不得。尽管得知了让他震惊的消息,他依旧选择继续,或者说,事已至此,不继续亦无他法。 他在书房中歇了两三日,凤九没有出现,倒是其余几人得了消息轮流来探望。 滚滚兄妹俩,一个沉稳一个活泼,蹭到父君这里,见他难得在儿女面前摆出一副端严澹泊的面孔,顿生几分畏怯,俱是欲言又止。往日这种时候,多半意味着父君已然拿定了主意,并不想听他人置喙,便连总跟父君撒娇卖乖的攸攸也收敛不少。 他们其实并不知道父君与娘亲又在为什么闹别扭。早年确有过类似情形,彼时年幼不懂事,尚会单纯地想要分出个对错来,两个小娃儿掺和在里头闹了不少笑话。后来年纪渐长,也明白了有些事除了他俩,别人无能为力,无谓徒增烦恼。 想起来时娘亲的交代,二人甚是忧心地关注了父君的伤势。不想东华并未放在心上,草草一句“无碍,休息几日便可”就打发了去,反将话题转回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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