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的。”安安见东华专注的目光直直投向九九,并未看自己,想是大人们有话要讲,于是十分乖巧地松了手,自己往回走。转过一道月亮门,他不经意地回头,见那高大的身影仍旧站在原处,心中还有些不解,但终究未曾停留。 东华安静站了片刻,夜风拂起他的衣角,菩提往生的微光点缀了花园的各处,一只萤火虫跌跌撞撞停在他的肩头,而他眼中只有前方亭中那名窈窕的女子。 似乎很久之前,他也是这般遥遥注视着小狐狸,她撑着脑袋趴在白水晶的桌子上想心事,直到被紫色的睡意漫过,成了他收回袖笼的一方罗帕。 听到安安说她在哭,未及多想他便来了。天河璀璨,白檀静雅,一时叫他忘却了时空的参差,可亦是这月色中女子的喃喃低语将他唤醒,他想起其实已无多少余暇,终于按下心头犹豫,抬步缓缓向亭中走去。 越是靠近越能闻到那里飘来的酒香,浓洌而醇厚。 东华并不贪杯,除了对凤九以外,他的喜好向来恬淡,即便偏爱也不致沉迷,所以一直以来太晨宫中虽藏了不少佳酿,却多是进了凤九的肚子。 青丘众狐狸多好杯中之物,小狐狸早年就时常祸害折颜酿的桃花醉,嫁到太晨宫别的宝物不感兴趣,却早早掌握了库房中酒水的底细,兴致所至自斟自饮、或拉东华共饮皆是常事。 东华最爱看她两颊飞红、面若桃花,对小狐狸喝高了之后胆大包天耍赖撒泼的模样更是喜闻乐见,所以并不拦着。 唯有一条,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给喝。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东华更愿意她将这些愁苦找他排揎,而不是憋在心里。 然而此时的凤九显然心情不美。手中的壶早已空了,她还几次三番提着往口中倒,两眼迷离地望着早已模糊的星月,倚着檐柱的身子滑向一边,眼看着就要从坐凳上摔下来。 身体总比脑子诚实,东华未及深思熟虑,手臂却已伸展接住了那人。 面色酡红的佳人努力抬着脑袋:“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呵呵,如今我记得,记得不少诗呢!”她望着东华肩头,脸上还挂着两滴泪珠,“可不是,连‘夜萤误入星河处’都听不懂的蠢狐狸……” 东华习惯性地想替她擦去泪水,又醒觉太过亲昵,略略调整了姿势,与她温软的身子隔出半臂的距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当心着凉!” 谁知凤九偏不如他的意,她一把扯过他的胸襟,自己把脸埋过去,蹭干了眼泪不说,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嘟囔着:“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东华,我冷……” 她无意识的靠近让东华身形有些僵硬,他不着痕迹地要退后,却被小狐狸一把紧紧抱住:“不许走!你还要走!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不是又要扔下我!”她大而圆润的瞳仁里噙满泪水。 “……我……”东华不知她是否发现了端倪,一时倒不知如何分辩。 “上次,上次你就是这么把我留下,然后就,就不见了……你明明知道,我是,我是更愿意和你一起的!”她一边控诉一边想到了伤心事,再摒不住滚滚而落的泪珠,嚎啕大哭起来,“你还跟我说‘保重’,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东华,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不打算回来了!东华——” 凤九越说越激动,握了拳在他胸口狠狠捶着,泪水涟涟难以止歇。这些年来,疑团在她心底越滚越大,却苦于无人可诉,忧思几乎将她灼烧殆尽。她的东华果真回不来了吗?她无数次问自己,又无数次躲进壳里,直到今日借着酒意一吐而快。那些不敢想不能想的话,终如风刀霜剑般席卷而来,冻结暖意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伤害了自己。 东华不知还有这般过往,在他的推断里,那人的确有可能是主动离开了这里,却没想到小白竟也是知道的。他一向晓得小白个性独立洒脱,并不似外表看去那般娇软,但是这么坚毅隐忍仍叫他心疼。她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熬过了十万年! 小狐狸还在抽噎着絮絮低语:“你是不是又要自作主张!你把我们撇下不管,又想一走了之!东华,我们不管什么四海八荒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此刻,凤九长久以来的委屈与不安都化作了洪流,她窝在他胸口哭到颤抖,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又因耗了心神而显出几分憔悴。 小白一向深明大义,这些话恐怕已在她心头盘桓良久,否则轻易不会出口,不仅是对他,也是对那人。东华从刚刚起就堵得发闷的胸口更是皱成一团,他不忍自己的小白受伤,那人应是一样。他终于还是伸手抱了抱她,然而,除此之外并不能给什么允诺。 夜风寒凉,怀中之人抽抽搭搭,神思昏沉,东华犹豫了下,将之揽起,送回寝殿休息。 凤九莹白的面容陷入素雅的床榻里,她蹙着眉入眠,脸上犹带着泪痕。 东华打量四周,这里似乎与印象中并无什么区别,用惯的东西仍在老地方,熏着白檀的香炉、亲手烧制的茶盏、常用的白玉发簪。 一边的几案上,几只狐狸木雕下压着一幅《九九消寒图》,一树老梅九九八十一朵花,染彩的占了泰半,只余最后两朵露出苍白的底色。看得出来,虽然被人爱护有加,这却并不是新置办的模样。 不同处还有,那些曾为了凤九的到来而改换的物件没了踪影,比如:粉色的纱帘、秀丽的屏风、姹紫嫣红的花草……这里仿佛回到了最初那个寡淡的太晨宫,她留着他的所有印记,而每个物件上纤尘不染的明晰轮廓与常年摩挲的厚重光泽,正昭示了此间主人的拳拳之心。 他坐在塌边替凤九拉了拉锦被。 近来二人的境况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即便明了亦做不了什么,他解不了她的心结,她亦不能解他的。而偶尔的失控如饮鸩止渴,饮得越多失落越多。他们是同病相怜又无法抱团取暖的人,只合遥遥相望。 东华不想要这虚幻的荼蘼,他要打破、要回去,却也想在离开前为这里的凤九做些事。如果那个未曾谋面的自己再无法归来,那便至少还她清平世界吧!就好比,假使他也无法归去,亦只希望他的小白平安。 目下并非良时,他想着不如明日等她清醒了再来,无论如何该有个告别。
第67章 梦扶桑(廿三) 不知是不是在做梦,床榻上的人不甚安稳地翻了个身,远山般的黛眉蹙着,头微微晃动似在躲闪着什么。 东华隔着被子轻拍了两下试图安抚,谁知非但没有纾解反倒让她有了更大的动静,凤九身体一僵,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半梦半醒着呓语起来:“头好疼……” 东华面色微动,这似乎不仅是醉酒后的反应。自来此之后,因要避嫌,他无法事无巨细了解凤九的一切,也不好无缘无故探知她的情况,难道她有自己未曾发现的隐疾? 他一手圈起凤九的半身,一手凝出一团光华笼住她的额头。紫色的光晕绕着螓首盘旋一周,隐没在额间,凤九紧绷的身子终于略略放松下来。 东华心头稍定,操控术法梳理内息以做巩固。他的本意是以己身修为替她减轻痛楚,恐错估她的损伤,他分出一分神识探入凤九的识海。 未曾想,这一探让他有了意外的发现。 凤九的识海间是一片广阔的星云,虽与他这等化生于天地的远古尊神仍有差距,但到底也是上神了,神识已有不小的规模。星云中闪耀着红芒,与她的术法很是相称,最核心的部分璀璨夺目,像裹着一颗星子。 寻常人大概连直视都做不到,东华却在这耀眼的光辉中发现了一处禁制。禁制隐在星云的旋臂里,与周围的强光相比此处暗淡许多,柔和的外层包覆着朦胧的内里,若非此时正在震颤中发出忽强忽弱的光芒,便连他也难以发现。 禁制上散发的熟悉气息又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些时日来,这个影子随时随地出现在周围,裹挟着他逐渐走到中心,一步步行来,帷幕一层层掀开,有意无意间真相已缓缓呈现在眼前。 东华在凤九的识海里小心地驱使神识靠近,果然术法之间并无排斥,泛着紫色光泽的一抹神识轻易就与禁制融为一体,他浑身一凛,看到了禁制背后的东西。 那是一段记忆。确切地说,是一段以凤九的视角看去的她与此间东华的记忆。 记忆的开始是在太晨宫。 凤九端着茶盏走在回廊上,偌大一座宫殿有点冷清。 滚滚自成亲以后,带着媳妇阿姝另置了府邸。攸攸虽说并未搬出去,却是个喜欢四处云游的,又担着青丘女君的职守,难得回来一趟常被青丘众人苦口婆心请去处理公务,因此也算稀客。 太晨宫又回到了孩子们出生前的样子,肃穆而清幽,虽不缺仙侍仆从,但习惯了天真烂漫的嬉笑打闹,她总觉得过于安静了。 按说,东华应该最是乐见其成的。滚滚和攸攸才刚及桌案高,他就总想着怎么把他们打发走,洗梧宫装不下就往十里桃林塞,十里桃林塞不了就朝昆仑虚送,等到连昆仑虚也不收时他居然打起了让孩子们自立门户的主意,老神仙的智慧用在算计自家娃时从不心软。凤九笑话他是大醋缸,还被他这样那样惩罚了好几回。 乐见其成这件事,最初的确如此,东华很是得意地拉着她上天入地逍遥了一番,颇有蜜月重来的架势,很长一段时间里让凤九乐不思蜀、无暇他顾。 不知从何时开始,东华有些心不在焉,他时常出神,连晚间安寝也不踏实,有几次她半夜醒来发现他依然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虽说平日里神仙也并不托赖睡眠恢复精神,但对于爱好赖床的东华来说已算特异,她担心地问了数回,都被老神仙打着太极糊弄了过去。见他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久而久之凤九也搁下了。 直到四百前滚滚发生的那次意外。 夜华自当了天君之后,为了整顿前代天君留下的积弊,宵衣旰食,十分勤勉,于国事上头一向坦荡,但他始终觉得亏欠了白浅,毕竟这么多年来陪伴少、游山玩水更少,所以千年前,在他当了二十万年天君之后,便如释重负地把阿离拽出来承继了大统,自己则和白浅云隐去了。 凤九虽然舍不得姑姑,但是这些年来姑姑的确多次流露对她能与东华各处逍遥的羡慕,所以也只能忍痛作别。姑姑轻描淡写一句让她照顾阿离,她便将自家儿子打包送去给阿离打下手。 阿离自小跟滚滚亲厚,说是甥舅,其实跟亲兄弟也差不多。方承大统,各方势力交错,总有些暗流汹涌,太晨宫虽久不入朝堂,可以东华帝君的名头,等闲人轻易不敢招惹,再加上青丘的帮衬,的确顺遂许多。滚滚是板正的性子,虽不会主动揽事,然但凡到他手上的差事,从没有懈怠的,又兼行事公允、恩威并重,最得众将爱戴,无怪乎阿离不离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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