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任天君之后,前五百年花在稳定朝局、熟悉政务上,好不容易有了余暇,他久未松快的心便有些蠢蠢欲动。小子到底还懂事,没有大张旗鼓地巡幸,便借着了解六界民风的由头,带着滚滚四处游历。 这年,他们到了西荒。自擎苍被封印以后,鬼族与神族分庭抗礼的风光不再,鬼族元气大伤,西荒始终未恢复旧观,大片的土地荒置。天庭朝会时曾有人提出重新分配西荒土地,但在各族如何摆布上头,众口不一,吵了几十年没个进展,便也搁置了下来。 阿离和滚滚的目的地本不是这里,不知为何被带到了西荒腹地。他们在一处上古遗迹中接连遭遇了凶兽诸怀、猰貐、九婴、梼杌、穷奇。按说这些凶兽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却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一处,这就已经不寻常。尽管如此,以阿离和滚滚的修为,虽不说压制完胜,全身而退应是可以的,但那一次遇险完全脱出了二人掌控,既没想到会有凶兽接二连三地出现,更没想到凶兽并不是一般凶兽——它们本就凶狠强悍,更有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加持,不仅在受伤时继续保持凶性和战力,还侵蚀了伤者使其伤口迅速恶化。缠斗时间一久,阿离这嘴皮子高明于身手的弊端就显现了出来,被当成破绽重点攻击,滚滚既要抵挡对着自己的攻势,还要时刻关注阿离,久熬之下不免左支右绌,一着不慎受了重伤。 待到东华察觉天罡罩破损赶到时,滚滚已然垂危。之后就是东华带着滚滚和阿离火速赶到十里桃林折颜处救治,凤九也是到那时才得的消息。 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凤九这段隐藏的记忆里,滚滚到底受了什么伤也十分模糊,只知道,折颜和东华花了不少功夫替滚滚疗伤。 凤九有一回不经意间听到折颜对东华讲:“……其实找找别的法子说不准也行,你又何必一定要……”就听东华反问:“你也说是‘说不准’了,你觉得我会做没把握的事?”二人警觉地发现她走近才住了口,她因此始终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心中一直存了疑窦。 然而这个疑窦即便是在滚滚和阿离那里也未得到解答。 待滚滚恢复之后,东华带凤九外出的时间少了,闭关的时间多了。凤九本疑心他是不是为救滚滚受了伤,但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倒是他但凡出关,消遣得更像个闲散的老神仙了,支着钓竿在池边睡觉,或是焚着白檀击节奏琴,还使着苍何作那打果子的工具,给她摘了枇杷、杏子和樱桃。与此相对的,他佛经也不批了,字画也闲置了,更别提有多久未曾烧窑制器。 此前他曾有心苦练厨艺,这时也被扔到了脑后。凤九想做顿大餐哄他开心,见老神仙闲得无聊,便拉他来打下手,美其名曰“夫妻同进退”,谁知老神仙故意捣乱,调个酱汁也彻底放飞,把不知凡几的奇葩食材放到了一起,还将厨房搅得一团糟,最后被没脾气的凤九请了出去。 即便如此,凤九仍觉怪异。东华对着她还是一贯的温柔,可凤九直觉他有心事。夜晚时他辗转反侧比之前更频繁,却也更懂得掩饰,一旦察觉她醒来便不动声色地掩了气息。 这种不动声色延续到了凤九记忆中的此刻,她端着茶盏走在太晨宫回廊上的此刻。 这已是凤九连着三日来内室找东华。 东华从大半月前开始突然一收此前的懒散,忙碌了起来,只是忙碌得颇为神秘。那天他说要闭关半月,让凤九不要担心,却并未说什么缘由。 凤九犹疑地答应了。然而十五天过去,东华却并未如约出关,因而她日日来此等候,一边怕他有什么意外,一边又自我安慰既在太晨宫内能出得了什么事。但未见到他,心内总是不踏实。 仙侍仆从早被打发得远远的,东华闭关的内室左近空无一人。 凤九端着茶盏在此处徘徊了一刻,并未像前两日一般离开,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推门进去瞧一瞧。 门没有锁。这倒不稀奇,一般也是不锁的,寻常人不会贸然接近,若真有要事,内中自会设禁制。 然而待凤九踏进门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此处并不是机关重重的殿宇,内外两间一大一小,都是空阔无遮掩的结构,在或不在一目了然,并不存在混淆视听之处,饶是凤九里里外外寻了几遍也未发现老神仙的踪迹,她不由心中一紧。 要说东华一开始就存了声东击西的念头来欺瞒她,她是不信的,也无此必要,她从未曾约束他的去处。她想不到有哪里是去了却不能告诉她的,倘真如此就更该将门户关紧才是。 另一种可能便是东华确在此处闭关,但由于某种突发因素打断了这一过程,他急着去处理。听起来这项更为合理,但也有疑问,即便紧急,为何东华不传讯于她? 凤九在此处转悠了一阵无果,神思恍惚地回了正殿。想起或许该派人去东华常去的几处打探下,又不好说得太明白,万一真的只是有事耽搁,岂不显得她不懂事? 她坐立不安地熬到第二日,依然未见东华回来。 从折颜、连宋等处回转的人并未带来什么消息。凤九觉得自己不能就此坐等,她好好地回想了东华可能去的地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碧海苍灵。 作为传说中的仙境福地,碧海苍灵向来是六界众人口中高山仰止之所,但遍数四海八荒,能有幸得见其盛况的屈指可数,天海尽头、结界加持,无一不是阻挠众人的理由,而上一次碧海苍灵开门宴客还是在二十万年前东华与凤九大婚之时,也因此它更成为了众人心中的传说。 凤九显然不受此约束,她能够来去自如自然是得益于东华。 也许是太过习惯于这种畅通无阻,她忽略了这次穿过结界的时间略长,以至于当她身处黑云压境、朔风凌冽的碧海苍灵时产生了极度怀疑,震惊使她未能在危机四伏的境地中及时反应过来,等她满心焦虑地在昏暗混乱的灵泉之畔与一身狼狈的东华相遇时,她已经不由自主地陷入昏迷中。 凤九说不清她在碧海苍灵看到的是什么,她虽晓得众人口中的混沌之劫,但并未将二者联系起来,只知道情况约莫不乐观。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几次醒来,东华将她搂在怀里,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唯有他俩周遭余一点亮光。她感觉到了不断流失的修为与生命,也看清了东华脸上的自责与哀恸。 那时她想,生命果然是脆弱的,不论神仙还是凡人。在过往的岁月里,她与东华都曾经遭遇过危急时刻,他们一次次化险为夷,为自己争得了相守相伴的年年岁岁,但这些终究不是永恒,总有一天他们会有一个终结,现在终结来了。 她又庆幸这次是她走在了前头,她已无法忍受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东华倒下去却无能为力。死于她从来不是最可怕的,三万岁时她就已做好了与东华一同赴死的准备,遑论二十三万岁的今日;她最怕的是在孤寂与无望中死去,在没有他的孤寂与无望中死去。她可以很坚强,可以很洒脱,那是在爱已经逝去的时候,而现在,她但愿沉醉不复醒,又哪里能想到失去他、忘记他! 她觉得对不住东华,从本心来说,她是舍不得他伤心的,她也晓得自己这一走,必然是让东华伤了心。但她更不愿让东华为了自己再伤及根本,他们此时所处的困境未解,应该还有更需要东华的地方,只是她再不能为他做得更多。 凤九心跳迟缓,浑身发冷,视野模糊,只有东华如青丘冻雪样的长发似天河倒泄,绵绵倾注在她心上。 她很平和,也很轻盈,甚至满足。曾经以为与他只能有缘无分,然而他们打破了天命,有了十几万年的相守,还有了孩子们,她应当满足。 轻盈地踏过春华秋实、山高水长,每一个回忆都如珠如玉,她轻轻为他哼唱那首歌谣,希望他记得她的爱与暖。 有雨落在她脸上,那是东华的泪。 长久的静默,凤九以为这便是归途,然而她再一次听到了声音。 气急败坏的声音,像是折颜:“……你不要命啦!怎么下得去手!” “这命,不要也罢!”东华疲惫的声音慢了一拍传过来。 “你最好听我的,不然你俩一个都好不了!”折颜将桌子敲得咣咣响。 回答他的是一串咳嗽声,然后他说:“你先治好她!” 她感觉胸口有了暖意,困顿再次包围了她。 又不知经过多少时日,凤九终于能够睁开眼,她见到了东华无比憔悴却激动万分的脸,他甚至难以自抑地紧紧拥住了她,将两行滚烫的泪洒在了她项间。 还能如此相依相偎,他们都该珍惜。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东华小心翼翼地看顾着凤九,不离左右。 凤九大病初愈,不好太耗费心神,东华便事无巨细都要操心。或许因此,他也像凤九一般清减了许多。最后,还是滚滚和攸攸齐齐出马,将照顾父母的活儿揽了过来,这才解了太晨宫上下的窘境,折颜跳脚的次数总算是少了。 凤九还没有放下未解的几个谜团,此时又多了一个,但她每每提起这话头,东华就能岔开十万八千里去。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意味,却直觉此事尚未解。 于今的日子在她已是偷来的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他们还能牵手已该庆幸,她想看开些也好,不必事事计较得这么清楚。 之后,就来到了混沌之劫重临的日子。 凤九的记忆里出现了破裂的苍穹和东华沉默的背影。 折颜、连宋、阿离他们匆匆来了又走,滚滚和攸攸陪着父君在正殿待了很久,东华抬头望着天顶的洞口,沉思不语。 那天晚上,东华久未入眠。 凤九虽想陪他,奈何精神不济。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发顶被人温柔地吻了吻,他喑哑着嗓子说:“……小白,保重!” 记忆到了此处戛然而止。 方才还鲜明的人物忽然灰暗了下去,化作一团云雾消失在了空气里。 东华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他未曾想到会直面这样一段记忆,记忆中的悲喜毫无阻障地击穿了他的那缕神识,又迅速地感染了近在咫尺的他。 虽是凤九的记忆,他却能轻易体会到记忆里那个东华的沉痛与无奈。如果说此前在碧海苍灵里的所感只是冰山一角,那么今日他应该算是窥见了大半的冰山。那些凤九记忆里不得解的谜团,他想他已约略能够猜到。 过于激烈的情感让他的心在跌宕起伏之后无法遏制地沉到了谷底,他感受到了记忆中人同样的痛苦,难受地揪紧了憋闷的胸口,跌坐在了榻边。
第68章 梦扶桑(廿四) 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头昏眼花的东华。 “父君?” 东华勉力抬起疼如针扎的脑袋,对上了滚滚焦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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