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还未这么近距离地端详过滚滚,而在无意间窥见了那段记忆之后,他在滚滚的脸上看到了无比熟悉的东西——他的眼睛。 东华和凤九的一双儿女里,虽然众人都说滚滚像他,可要说到眼睛,滚滚的眼睛最肖凤九,倒是攸攸的像他。 滚滚小的时候,每次得了父君的褒奖,灵动的大眼睛便笑得弯弯,喜悦都要溢出来,看得人满心欢喜;而每次沮丧失落,眸中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几分可怜,连一贯冷面冷心的他也硬不下心肠来苛责。 开始,他爱这副眼睛多半是因为凤九,总让他想到小狐狸的率真烂漫,再有则是源自血脉的天然亲近。彼时,他才与小白重聚,又喜闻滚滚的存在,方沉浸在初为人父的恍惚里。可与孩子相处就是这样,柔软弱小的生命全心依赖地靠近,会无声地将硬壳消融,时间越久越是难舍,到后来滚滚对于他的意义不再仅是小白与他的孩子,而是他本身。 看着团子从稚拙的嫩芽长成昂扬的树苗,格外有种开天辟地的成就感,虽赋予其生命,却从生命中看出崭新的可能。滚滚与他是如此相似却又不同的两个人,也成为了他与世界的另一重羁绊。 长大后,小娃儿变得稳重矜持,羞于展露天真懵懂,这是有些遗憾的,但在他每次投来的目光里仍能感觉到深深的孺慕与爱戴,这已是做父亲的最深慰藉。 如今,他看不到那双纯澈中带着温暖的属于少年滚滚的眼睛,反倒在他端正俊秀的面庞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这个角度分外陌生,只因以他看来,那双眼睛里除了一贯自持的清冷,竟还有着属于父亲的慈爱与悲悯。 凤九被封印的那些记忆东华虽未亲历,却仍觉痛惜。他无法想象那个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知道了无法挽回的结局,才又剜出自己的眼睛补上。 然而这还不是终结,他以同样的视角去看床榻上的凤九,果真在她身上也发现了类似的痕迹。此时连他自己也不得不说一声惨烈。 诚然,这样的事多年前他亦做过,在别人看来的疯狂,其实不光是因为当日她的一句戏言,还是因为唯此方能守护。山河变色、风云将起,大小、多少、成败、得失,再三权衡之下才做出最直接、最有效的选择,与人不同的不过是将自己也当做了其中的一环。 曾经的他剖心为小白做凤羽花戒守护,而三十万年后的这个自己剖心为小白延续生命守护。那半颗在凤九胸膛里温柔跳动的心脏,让他看到了那人深深埋葬的遗憾与决绝。 堂堂其责,踽踽难返。唯以此心,望予妻安。 他怕是从此一走便没想着回来。 记忆里的那声“保重”,厚载着那人的期望与祝福,回荡在夜晚寒凉的月色里。 这难道就是他跨越世界来到此处的理由?那些无以为继的责任与守护,成了郑重交予的托付,而托付者却已在时光中远去。 虽然失的不是自己的半颗心,东华却觉半心之痛犹在眼前,近得好似感受了跳动、触摸了温度,这些天来的沉重与对未知的焦灼纠缠在一起,如巨掌重重压上心头,绞得心脉阵阵发紧。他难耐地闭上眼,发白的脸色叫滚滚愈加失去淡定。 “父君?您可有不适?”滚滚心中忧急。 “……无碍。”东华缓了缓,拍拍他伸来的手道,“你怎么来了?” “碰到安安听他说的,孩儿过来瞧瞧父君和娘亲。”他犹不放心,“您真的不要紧吗?” 东华知道,自从昨日告诉了滚滚做准备的事,他便有些惴惴,但此事不好说破,现在又得知那人为儿子做的牺牲,更不能诉诸于口。他决意成全那人的一片慈父心,化繁就简道:“滚滚,记住我说的话,照顾好你娘亲和妹妹!” 一向稳重的滚滚却红了眼眶:“父君这是要离开多久?”他怕是已有了最坏的预感,只是忌惮着不好说出来。 “……总要有些时日。”既知那人九死一生,东华也只能将“遥遥无期”四个字压在心底,他望着那双眼睛心中一软,“你自己也要当心!”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叫高高大大的青年有些哽咽,未及收回的手更是牢牢扶住东华的胳膊:“父君!” “不必如此。”他摸摸滚滚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发丝,“去吧,别吵着你娘亲。” 凤九直到第二日午后才醒。 她头脑中还有些迷糊,方醒来口干舌燥,记起昨夜仿佛饮了酒,手已熟门熟路朝一边小桌上的茶水摸去,眼睛却迷蒙着还未睁开。 不想今日尤其周到,有人已端了杯盏凑到嘴边。她闭着眼睛就着喝了,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清冷味道。未及反应,便听那人问:“还要吗?” 凤九猛的一个激灵,这是东华的声音!她分明记得这几日都躲着他,他也避嫌得很,怎的今日倒来主动招惹自己! 她倏地睁开眼,东华正坐在榻边侧头看她。 随着他的目光,昨晚的记忆片段仿佛也随之醒来,她想起自己扑到他怀里大哭的一幕,顿觉有些羞赧:“不,不用了。”双手扯着被子慢慢拉上,恨不得把自己藏得再深一些。 东华却像没注意到一样,转头放下手中的杯盏,停了停说道:“有件事要同你说。” 凤九手中一顿:“什么?” “明日,我预备驱除剩余的混沌之息。”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并未与凤九接触。 凤九一呆,这个倒也不难预料,混沌之息自现世以来始终是六界心头大患,她虽不上朝堂久矣,却不是糊涂之人。这些年太晨宫越发孤悬天外,与别处来说的确是安然宁谧、动静不显,但大事上头从未少参与。东华又始终上心,此事既郑重告知,事情便不会小。 她无端想到以前,怎么也想不起十万年前那次东华离去前说了什么,倒是再早些妙义慧明境还在时,东华常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去去就回,结果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休养好久。 凤九攥紧被子,觉得脑子有点乱,一面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面又扼不住这些杂草般生长的念头,想起前两日他还吐了血,急急问道:“你的伤可要紧?” 感觉到她的不安,东华安慰道:“小白,不必担心!事情会成功的!”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起身欲走。 “那你呢?”凤九觉出话中的微妙,扯着他的衣袖追问。 他背影一滞,片刻才道,“我怎样并不重要。” 别人不知,凤九又岂能不知,他并非此间之人,经此一事不知会有什么变故,所以她才有此一问。可他这么一说,令凤九更生惶惑:这是分明不用自己管了!盼着的人没回来,如今连眼前的人都要留不住吗? 东华仿佛感应了她的心思,稍作犹豫又道:“他……但凡还在,总会回来的。”说罢,他轻轻从凤九手中扯回衣衫走了出去。 凤九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半晌,终于埋头呜咽起来。 这次驱除混沌之息,难度在广不在多。 比如之前在碧海苍灵,虽空间相对小却以浓稠取胜,浸染其中难免生变;而这次难就难在要将法术均匀地散布到各界,力度、分寸,尤其耐力都要掌握好火候,倒也不比之前轻松。 但此一役,只许胜不许败,无论是对六界还是对东华自己。 东华选在第二日清晨离开。 于他看来,这样的事也不必挑什么良辰吉日,不过是休养够了、修为到了便可行事。而他的修为早几日就一直在瓶颈,约莫也就是个机缘。 他不需要谁来赞颂褒奖,也不喜无干的人闹哄哄拥作一团,所以择了最是适合的晨间。万物元始,晨为一日之计,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正是生气蓬勃待发之时,刚好相机行事。 也因此,第二日清晨,昴日星君金灿灿的车架将将出行,便在东天之上遇到了仙气腾腾的尊神。 作为后辈小仙,衣着艳丽的星君虽未第一眼就认出十万年消失于人前的老神仙,却一下子被眼前人的风姿所吸引。 那人立在虚空中,如雪的衣衫与俊挺的面庞被染上了跳跃的金色,目视远方,深邃的眸中流动着比旭日还要夺目的光辉。 他翻起的手掌上缓缓升起一团银芒,光团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竟连旭日之光都要被盖过去,昴日不由眯起了眼。 这团光又遽然扩大,将九重天上下都收入囊中,却仍未见消退,光的边缘似带着生命,缓缓向着其余五界延伸、穿透、浸染。 顷刻间,天地都被笼罩在广袤无垠的结界里,时间正在逐渐凝滞,生灵万物动作迟缓了下来,最终成了形态各异的雕塑,大到寰宇、小到草木,都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像是被什么保护。结界中弥漫着一层轻纱样的白光,却更像流动的海浪一般四处逡巡,一旦发现混沌之息便聚合着包围起来,一点点将散落的黑气消融。 在这场无声的追逐中,一簇簇的光如奔涌的浪花,炸起璀璨的花火又渐次恢复平静,仿佛有个巨人在光的海洋中留下了足迹,随着足迹的远去,一大片明净的空气扩散开去,馥郁的生机绕着生灵万物迸发,连天地都似高广许多。 待到昴日和六界生灵一起重又恢复行动,周遭的灵气显而易见地浓了几个度,自混沌之劫以来已属奇观,见此不由精神大振。 笼在光团中的尊神周身辉芒逐渐减弱,露出了方才昴日忽略了的发色,如九天星河般的银发好似藏了无数星子,隐隐闪着光华。他阖着双目缓缓下落,神威内蕴的庄严宝相叫人忍不住心生景仰。 昴日星君恭恭敬敬驻足跪拜,见天光不早,方才躬身履行值守去了。 不远处的云海里匆匆来了几人,见了前方站着的老神仙都似松了口气。 凤九一夜未眠,本还在纠结今日要如何相伴东华,谁知他一声不吭就没了影踪,直到天际异象初现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不及打理散乱的鬓发,跌跌撞撞寻来。一路行来,天地改换气象,早有仙者远远观望,她心头却慌得紧。 此时见他端立不动,凤九犹自不能控制发颤的嗓音:“东华,可是成了?” 那人依旧不语,她急急转到他身前去看。却在此时,东华的身躯晃了两下,自他眉心处倏地爆出一团光来,光芒过后他的身形突然虚了一虚,然后在凤九和滚滚、攸攸讶异的目光中一点点淡了下去。 凤九没想到异变突起,她不假思索,手忙脚乱地去抱他,却未有触及血肉之躯的实感,手臂一次次从虚影中穿了过去,不禁大惊失色:“东华!” 对面的人微微抬眼看她,似被她满脸惊惧所动,他正在消散的手掌抚上凤九的脸颊,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在她额间鲜红的凤羽花上轻轻印了个吻:“保重,小白。” 轻柔的语声犹在耳边,最后一点浅淡的影子却已消逝在了九重天浩荡的云蒸霞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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