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着他们几步远,深色衣袍的青年隐于夜色里,线条优美的面庞在皎皎月光下泛着玉色,冰轮玉魄,玄度恬朗,映着他眸中清辉,更不似凡间景。只那挺拔的肩背不见一丝柔软,并不如何伟岸的身躯透着清贵疏离、尽在掌握的气势。 折颜总觉得被那人嘲笑了,低低骂了句:“阴魂不散!”也不好失了风度,他暗暗揉着摔得生疼的腰臀,从地上爬起来,掂着手上洒得所剩无几的酒质问:“是你换了我的酒?” 东华并未接话:“你还未回答我,主君不在大营?” 折颜一愣,嗤笑道:“文昌仙君口气不小,主君的行踪凭什么要告诉你!”此刻,他倒也不再遮掩尚未恢复的伤口,挺直了身板预备跟狂妄的文昌讲讲道理。 对面的人却一反平日的温和,面上如月色般寒凉:“我再问一遍,主君是否不在大营?折颜,这很重要!”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折颜脸上,冷肃到面无表情的样子让老凤凰憋屈又心烦,不知怎么就被盯得气势一矮,他顾不上计较来人指名道姓的放肆,挣扎着晃了晃脑袋,翻了个白眼:“主君带人受降去了,这也不是秘密,就你什么都不知道!” 东华确然不知,这几日他为赶时间修炼得十分忘我,没怎么在意周遭的动静,许是错过了。况大营中又无熟识交好之人,自然也不会传递消息来。 老凤凰一副嫌弃土包子的嘴脸,不过就是要激怒对方挽回一些颜面,谁知对方浑不在意,反而顺着他的话问道:“去何处受降?” “旄山。”折颜不解自己如何答得这般顺溜,要想收口都来不及。 然而东华似乎并未解惑,皱眉思索片刻后问了个让折颜摸不着头脑的问题:“……那里是不是有一处山谷名唤育遗?” 撇开其他不谈,折颜对于虚心求教的人倒是有问必答的,否则如何体现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天地泣鬼神的口才?如今对面之人难得放低姿态,折颜认为勉为其难也算是虚心请教了,再说之前一个两个问题都答了,倒也不在乎多一个,于是十分顺畅地应道:“不错,旄山之南有谷育遗,长了不少怪鸟,此番受降之地距此不远……” 话音未落,便见对面人变了脸色,倒让还准备滔滔不绝的折颜不确定地放慢了语速,谁曾想,下一刻他就被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话头,这个让折颜很是讨厌的文昌居然抓着手臂命令他:“尽快整肃部属,受降一事恐有变!” 东华原本找折颜,只是问个行踪,顺便捉弄一下这个总爱折腾的家伙。 他自然知道折颜为何躲他,恐怕是那日亲手在他脸上留的印记还未好全,老凤凰自诩倜傥风雅,一朝破了相,自感无颜见人。这几日连例常诊脉也不来,想是犹自不爽得很,一门心思要让他吃点苦头。 老凤凰这打不过就躲起来生闷气、还千方百计给穿小鞋的能耐,真是几十万年如一日!说不准就在哪处树林里躲着,不是梧桐树就是桃树梨树海棠树,翻不出什么大花样来,本性难移足以概括。 遇见小药童鬼鬼祟祟从大帐中出来却是碰巧。主君大帐岂是闲杂人等随便出入的?小药童探头探脑自以为无人发现,实则早已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只不过军中俱知他替折颜做事,偷偷摸摸拿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习以为常罢了。 东华不一样,他见了小药童的举动,立时反应过来主君大约不在军中,又觉得这怕与躲起来的折颜有关,所以不动声色尾随其后,途中顺便将满满当当一壶酒换成了货真价实一壶醋,只等着看笑话。 没想到,老凤凰的行踪固然是确认了,亦从折颜口中确认了主君不在军中的消息。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疑问渐生的同时,似是印证了这些日子忧心之事,他没来由起了一阵心悸,惊觉事情并不简单。 旄山与育遗这两处地名并不陌生,只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并无特出。但说到育遗谷中的怪鸟,让他想起那些陌生的画面里,累累尸骸背后确有些怪模怪样的鸟,不免产生些不愉快的联想。 从上一个世界起,他所在的便不是与来时一模一样的世界,大千世界何其奥妙,即便遇见差不多的人,甚或有一段差不多的经历,也很难说这便是同一个人同一段事。 甚至有时他会有些奇思妙想,假使小白在,会觉得哪个才是自己?是选择同样的样貌性格,还是选择同样的记忆经历? 他好似在走一段莫测的迷宫,似曾相识的背景迷惑多于真实,断不能以经验去揣摩,因为前方的路不知何时便会分叉。而引导他向前的其实并不是记忆,只是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他借着这预感一步步走下去才知道到底会遭遇什么,但要他解释预感从何而来,恐怕也只能用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来了结。 然而,因缘既起,要他视若无睹是不能了。难的却是如何让别人相信自己。 譬如此时,折颜乜斜着眼煞是桀骜:“你命令我!”要不是脸上的伤口还在提醒他实力的差距,恐怕便要不客气地诘问:“你算什么东西!” 东华未与他纠缠,单刀直入道:“我且问你,此地距离旄山有多远?大军多久能到?” “相隔千余里,不过以我天族大军的实力两日应能到了。” “那么敢问主君是何时启程的?” 折颜皱皱眉,约略知道了他的意图:“两日前的清晨出发……” “算上今日就快三日了!军中应有日常联络之法,可有消息传回?” 折颜默了默,暗悔自己大意,嘴上仍试图找理由:“……许是他们路上耽搁了?受降而已,又无急事!” 东华静静望着他不语,他知老凤凰不至如此驽钝,只不肯轻易低头罢了。 折颜转了九曲十八弯也未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终于闭口不言,半晌方不甘不愿地问:“你待怎样?” 东华等得就是这句:“事有蹊跷,受降必定有诈,且所谋者大。事不宜迟,速速整肃大军,你我兵分两路,我率一路驰援主君,你率一路留守大营!” “你?”折颜未想到这人主意这么大,立时就给自己安排好了位置。 “不然呢?你放心让我留守?”东华十分淡定地瞥了他一眼,料定折颜无此底气。 果然,老凤凰权衡再三,摸着鼻子又问:“你想带多少人去?” “主君可是带了三成兵力?那我带两成即可,剩下的留给你,别告诉我这还守不住!再派探马前去打探,受降有诈,周围必有异常,有消息立时传回!大营加强防守,外松内紧,注意西北、西南方向动静!还有,尽快与父神、墨渊、白止联络,小心提防两族联军,此事只怕还有后手!” 东华语速不慢,折颜略觉应接不暇,一路点着头随他回到大帐。 直至召集完人马,以副帅身份发出若干金令将诸事安排妥当,又待众人有条不紊离开大帐后,折颜方觉不对:“嘿,我怎么倒听起这小子的话来了!” 他手中的扇子往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敲,也不管疼不疼,心中只觉被人算计了一把,可偏偏又挑不出错来。折颜也暗觉神奇,怎么就被这来历不明的文昌给吃得死死的?便是方才在军帐中排兵布阵,他竟然适应得很,觉得与主君在时无甚不同,不由自主便将自己置于从者的位置,更奇妙的是其他诸人竟也未觉不妥。 老凤凰思想良久,不说“英雄所见略同”,也不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却很是神来一笔地叹了声:“那句俗语怎么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甚妙!”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倘被某人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顿赤橙黄绿青蓝紫。 如是单纯探查情况,东华的确可以一人前往,但五族之争并非如此简单。鬼族和妖族联军实力不过尔尔,如今却要在明知毫无胜算的绝地里搞出花样,难保没有他族的影子。且东华亦说不准此去是否一马平川,一旦贸然深入,陷入敌暗我明的境地,牵一发而动全身,着实不智,还是慎重点好。 他领着一队人马埋头赶路,无心欣赏沿途景致。一路行来,还得时时保持警戒,并不那么舒心。 按着此刻行军的速度,一日应能到旄山。及至午后,前方探马已报了几回,大军前方数里并无异常,但越是接近越是疑云重重。 天色将暮时,他们距离目的地不足百里,东华还是放下了连夜赶路的想法,号令诸人停下休整。 夜风渐起,凉意深沉,东华从方才起就觉得周围有些违和,他不动声色地四处瞧了瞧,戒备了一阵未见异常,却仍不能放心。 趁着最后一点天光眺望远处,旄山的崇山峻岭似在眼前,因着光线不足,黑黢黢的轮廓看着更像无人知晓的密境,不知背后会露出怎样的尖齿利爪。 草木留下一团团一簇簇的阴影,像冷硬的山石,又像蜷伏的野兽,被风卷起阵阵低吼。 将士们隐约的说话声隔着段距离传来,不甚真切。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知道压着嗓音,不让旷野的风将之带到远方。于是,语声中留下一段段骤然宁寂的间歇,有种乱了节奏的张皇。 对了,声音,就是声音!东华遽然醒悟。 明明是山野,这里实在太过安静! 连绵不绝的山脉随着视线延伸,其中不知孕育多少飞禽走兽。若是寻常,山林中会有很多声音,唧唧的虫鸣、野兽的嘶喊、禽鸟的叫声,此起彼伏或是参差错落,那是充满生机的自然的奏鸣。 而此时除却风声再无其他,寂静更像被压制后的无望,没有温柔的安详,只有冷厉的肃杀。 原本还有趁夜一探旄山的考虑,现下自然只能放在一边了。他不欲打草惊蛇,状似无意地退回原地,暗中在营地周围设了禁制,隐晦地提醒众人抓紧时间休息,又布置了可靠之人值守,行动间仍做出一无所觉的模样。 不过,今夜怕是平静不得了。
第79章 梦扶桑(卅三) 暗夜之中,东华正在闭目打坐,周身笼着淡淡光晕,看似平静无波地调息,实则分了一半心思留意所设的禁制。 此番前往旄山,众人只知受降恐有阻挠,分兵乃为主君瞭阵、为天族助威,至于其中是否有诈,东华本无确凿的证据,自然不能妄言,否则那些一点就着的武将若知道了一星半点,一心要救主君于水火,只怕立时就要踏入对方的圈套。 心中再急亦不能失了方寸,作为最了解此行目的之人,东华不敢懈怠。 人困马乏声渐歇,正是暗潮汹涌时。 帐外夜凉如水,星子明灭,残月如钩,万籁俱寂中果然有了异动。 先是自远处山林飘来一团薄雾。薄雾时卷时舒,层层铺展,仿佛刚具灵识的草木之精偷偷扬起的窈袅肢条,因着变化缓慢并不如何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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