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顾影自怜之人,除了偶有损伤外近乎恒常的容貌,并着挽什么发、着什么衣,于他而言,就如早年一日需要三餐、日落需要休憩一般,只是日常,他不会特地观察镜中人,正如他不会特别在意衣食住行,有了就好,别无所求。 几十万年里,他带着这副样貌毫不留情地杀伐对决,受了再重的伤也鲜少动容,连纵横蜿蜒的伤口也似与己无关。折颜叫他“老冰块”不是没有道理。 不知从何时起,听得众人言道“帝君变了许多”,说得多了,连他自己也在意起来。他虽知因何而起,却要到亲眼瞧见才知到底是何意。 譬如此时,他于一次次回身交错间看到了许久之前的自己,眉眼无波,不动如山,举手投足间无思无我,无挂无碍,仙则仙矣,总有违和。 他分神思考这份违和的出处,脚步顿挫间望进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眸子,激烈的剑气未能叫它们变色,短暂的压制亦未使之动容,阳光映射处,琉璃色的眸子带着通透的光泽,唯独缺了温度。 他想起凤九曾说,初见自己只敢远远观望,又讲别人都言帝君是神仙中的神仙。突然便通透了前因,原来那份违和便是冷硬,无悲无喜无所念,不亲不近不知情,他宛若一具只为四海八荒而生的躯壳,淡漠地将自己与周遭隔开了距离,跳出纷扰,超脱六界,虽怀着大义,却从未想过还能有别的活法。如今心中有了柔软再回头看,不免有些可怜。 是了,就是可怜! 没有认识小白的自己果然是可怜,形单影只、别无消遣,只能木着一张脸跟一帮糙汉子混在一处打打杀杀,要不就是无所事事地鼓捣这个鼓捣那个。 小屁孩哪里知道有伴的好处! 这么一想,东华不知怎的有了些优越感,便连方才对战时的些许不爽也得到了纾解。 说来这份不爽虽是拜对方所赐,却也与自己有关。 东华如今的躯壳来得玄妙,可用着总归不怎么熟稔,细究起来与原装的那个自然大有不同。此番为了避人耳目,他耗费修为所凝的素剑是柄轻剑,所以对招时剑术便走了轻灵一路,这又跟身为重剑的苍何迥异。 轻剑讲究的是“四两拨千斤”,便是针对用重剑者大都招式刚猛凝实而失之灵巧的特点,出其不意,打乱阵脚,方可制胜。 可方才二人都捏了快字诀交手,什么“四两拨千斤”已然抛诸脑后,剑与剑之间生出如是激烈的碰撞,料知出力之大。拿着苍何或还不觉什么,东华用着轻剑便不怎么趁手了。也幸亏他这把剑是修为所凝,若是普通的轻剑又哪里经得住苍何的反复砍斫、术法的来回激荡,怕不是立时就要碎成齑粉。 东华在心中对着二十多万年前的自己撇嘴,小屁孩使那么大劲做什么! 他压着因为修为消耗颇巨胸口隐隐泛起的疼痛,一面觉得果然能与自己一战的唯有自己,一面又很想煞一煞对方的威风。 好在招式他是尽熟的,诱其出招,再先手克制,若占了这个先还不能取胜,那他真是枉自多活了二十来万年! 主意打定,他噙着一抹淡笑重新发起攻势,这次招招都朝着对面人的要害去,而见主君果然如料想的一般使出熟悉的招式,步步踏入彀中,笑意便更深了一分。 许是被他嘴角的笑刺了眼,几次招数受制,主君虽面上不显,眉间却多了些僵硬紧绷,剑势在层层受阻之下愈加汹涌。 东华觉得他有点焦躁。 逗弄小孩子什么的,真是有趣!老神仙恶趣味发作,又将如今堪称秀丽的眉眼弯了弯。 他自己玩得有趣,全然不知这段在别人眼中如何诡异。 且不提此情此景之下主君的憋屈与恼怒,作为不知道根由的旁观者当然一头雾水,众人只见对战的画风陡然从火花四溅转向山平水阔,二人也一改方才的面目端肃,一个笑意盈盈,一个呆板僵硬,这是什么道理? 常人的脑回路尚在思考,有些非常人已然灵光乍现以为找到了答案。 方才坐等看好戏的折颜经过一番瞠目结舌之后,猛地一拍大腿,丹凤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他目光灼灼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是极想要说什么,到底有所顾忌,将一把折扇抵在唇上算是下了禁制,只是忍得辛苦,连眉梢都在抖动。 这副模样别人未见,东华却瞧得清楚,他晓得老凤凰又要作妖,却也醒觉自己不可过分,逗了后生事小,面子还是要顾的,否则如何在三军立威? 于是,下一招苍何剑到,他寻了先机祭出修为一指弹在剑身上,使其荡开寸许,便预备收势求个平局。 谁知这次对面人也不坐以待毙,而是一早准备了变招,一剑刺出并非实招,就着弹来的力道顺势挽了个剑花便迅疾向东华劈来,另一手还快速推出一掌来了个双管齐下。 东华多了几分激赏:小子总算知道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不愧是自己! 剑花不是问题,他轻巧一剑便可挡去势;一掌也不是问题,他亦有一掌可对。东华瞬息之间已调匀呼吸,思虑了应对之法,心想左不过是拼一拼修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下正好顺势收场,其余并未放在心上。 对方约莫存了要扬眉吐气的决心,果然使了不下三四成力。掌风相接时,东华气息一滞,这还在意料之中。倒是随着两人的接触,识海中骤然一阵刺痛,涌入一段陌生的画面,此等变故让他眼前陡然一晕,手上不由自主顿了顿。 过招本就是电光石火的事,如何容得差池? 主君本也不想过多纠缠,对于这个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人才,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惺惺相惜,所以想借着这招出奇制胜、速战速决,再来好好招揽人才,以谋后续。在他看来,自己并未使多少力气,却是错估了对方的伤势,也未料到中途的变故。待他发现东华面色遽然一白,再想收势到底来不及,仍有一成力推至身前,将之激得胸口一片窒闷。 见东华脚下有些虚浮,主君很是歉意地扶了一把道:“忘了仙君的伤势,是我大意了!仙君道法高妙,某甚是佩服!” 东华缓过劲来倒也未在意:“无妨,多谢主君手下留情!此番切磋酣畅淋漓,文昌得益匪浅!” 二人尚在说着客套话,谁知一旁的折颜盯着他们,终于忍不住抖着眉毛道:“你们,你们果然有情况!” 主君还有些懵懂,东华到底多受了他几十万年的荼毒,又刚因为这教训了老凤凰,此时见他目光顺着主君搀扶自己的臂膀打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老神仙觉得,这小子着实是欠打,这都什么鬼话也能说出口! 他一边捂着刚刚平复了些的心跳,一边狰狞着面目就要将拳头往折颜脸上招呼: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是本君不能忍,实在是这傻鸟脑回路太清奇,不早早打醒不得活! 作者有话要说: *记吃不记打的颜颜子~
第77章 梦扶桑(卅一) 东华委实有些头疼。 诚然,那日得了机会终于狠狠教训了一通嘴贱招摇的折颜,但到底不过是细枝末节,以折颜的个性,不会因为一顿打便收敛心性,更不会因为被教训就放弃八卦——别看几十万年后老凤凰附庸风雅、淡泊名利,实则对于认定的事很是坚持,明里暗里、拐弯抹角、软磨硬泡也要达成,不论是什么办法。八卦不过是他众多拿不上台面的爱好之一。 早年在水沼泽时,少绾与折颜不对付,三天两头要斗一斗,折颜拳头上比不过少绾,便只能另寻出路,攒了不少少绾的糗事散播。少绾嘲笑他“浑身上下也就一张嘴硬”,气得折颜不管不顾就要开啄,最后还是墨渊出来平了事。 墨渊跟折颜商定,以后若有少绾的糗事都先给他,他可酌情替折颜挡一挡纷争。得了这把“尚方宝剑”,折颜一身凤凰毛不光舒坦还迎风招展了,心想以墨渊的身手对付少绾应不在话下,自己这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欣欣然之下,替墨渊送了好一阵“情报”,一心指望他整点大的让少绾出出丑。那一阵他在少绾面前没少嘚瑟,谁知等到天荒地老都不见动静,直至知道了两人的八卦方才恍然大悟。 打是不敢打的,少绾都打不过,遑论再加上墨渊,此时便连嘴巴开怼都得顾忌着些,折颜着实郁闷了一阵,内心终究气不过,想出了个歪招,笼络三千禽鸟在四海八荒传了好一阵八卦,此后便陆陆续续有各族女子打着墨渊红粉知己的名头前来,让少绾好不暴躁。 尽管终究没有逃掉那顿揍,但折颜不知怎的得出了“八卦虽无聊但有用”的结论,认为自己这次吃亏主要就在于八卦知道得晚了,错失了先机。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消息很关键,八卦就是隐藏着消息的宝藏,倘若能以八卦借众人力,未必打不过墨渊。 对于凭本事犯傻挨揍,最终被墨渊和少绾都不待见的某鸟,东华的评价是人傻是非多。老凤凰这张碎嘴,治他得狠。 不过如今他头疼的却不是这个,他在寻找所见画面的线索。 那日与主君切磋时不知为何涌进他识海的画面,乃是一处山谷中的战场。确切地说,应是方经历过大战的战场,尚未散尽的硝烟、满地横陈的尸骸以及低低嘶吼的烈风,都昭示着不久前此处是何等的不平静。 东华在那些尸骸中见到了不少天族大军中的将士,不久之前还在校场上吵吵嚷嚷切磋对战的那些神采飞扬的面孔,他们在战火中被烟熏火燎失了原貌的脸上,唯独一双不肯瞑目的眸子摄魂夺魄,浓浓的震惊、愤怒与不甘满溢出来,令人心惊。 他试图搜索那段遥远的记忆,不知是因为并无特殊之处,还是太过在意反而恍惚,已然无法辨识其中的细节,更不用说找出对应的一幕了。而从近日众人的议论来看,天族与鬼妖联军的这场大战似乎胜负已定,只等鸣金收兵了,难道还会横生枝节?还是说,这一幕是更远的未来里才会发生? 画面虽来得莫名,他却无法置之不理,毕竟不是常人,至今为止,还未曾碰到过无端之兆的情况,而况这出现的契机也令他很是在意。 他扶额深思,为着不知何时应验的预感而头疼。这么没头没尾的,说了等于没说,难的是还不能与人求证,真真叫人为难。 但总不能守株待兔,他还是决定四处探上一探。 主君这处自然是避不过的,纵使拜折颜所赐,东华十分不想招惹这等带色的是非。 他走出营帐方知天色将晚,在门口略迟疑了一下,到底兹事体大,不宜耽搁,便仍旧照着计划举步而来。 主君所宿之处与大帐略有些距离,帐门口也无兵丁把守,他不喜嘈杂,倒也不难解。 只是今日来得颇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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