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秦楚心里种种无端猜测尽数灰飞烟灭,她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总算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文若。” 五年没见,荀彧身上的熏香也换了一换,如今的气味浅且淡,乍一闻带着轻微的苦意,与西北边境的风倒是有些异曲同工。 秦楚嗅觉一般,心下又十分在意,便觉得这香味无时不刻萦绕在车厢内,若有似无地传进鼻中,简直让人心痒。 然而她十分正经地没有表现出来,先开启了话茬: “真是想不到,眨眼就五年了。我这几日才回到雒阳,分明城中景色如旧,倒是觉得处处都不同了。” 荀彧微微一笑:“大约是蔡娘子不在的缘故吧。” 秦楚:“……”你这话我没法接。 她去西北的头一年,家中寄信过来,说蔡邕几次三番地造访伏家,态度从旁敲侧击到直言相商,就差没指名道姓让秦楚把女儿还回来了。 蔡邕一把年纪,隔了半个汉朝地图,在雒阳被凉州的秦楚气得厥过去,这事在京城的世家间也很是流传过一段时间,荀彧当时从叔父口中得知此时,沉默良久,才给出四个字的评价:“不愧是她。” 当然,这些小事秦楚是不知道的。 她被荀彧委婉含蓄地取笑了一番,也不是很生气,反而觉得庆幸,干脆借此把各种揣度都甩开了,坦诚道: “文若还能和我开玩笑,也是阿楚的幸事了。” 荀彧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了然地低眉而笑: “方才那声‘使君’,是在夸你于西凉建功扬名啊。异人却因此而担忧,难道是在与我会面前,遇到其他难以解决的事情了?” “果真瞒不过文若,”秦楚眨了眨眼,大方地顺着杆子往上爬,直白道,“你既然问了我,是不是也有所猜测了?我也不多瞒——我是收到大将军密信才来的。” 荀彧神色不变。 她刻意瞒下了“天使密诏”一事,看了眼荀彧,发现他神色平静,的确是不知道这事,于是绕过它缓缓开口:“然而,大将军在我之前,已请了西凉董卓与并州丁原。此外还有兖州的桥瑁……他的信,我是迟了十多日才收到的。” “我在西北收到家书后不久,又见董仲颖收拾军队预备南下,与昭姬奉孝等人商议后才做决定,前往雒阳述职。” 说是述职,其实也就是“看看能不能捞一笔”。不过她说的文雅,对方又与她相熟多年,倒也没什么大反应。 “我明白了,”荀彧颔首道,“异人之后若无急事,可否请你去荀府一叙?” “那是自然。” …… 五年过去,荀府庭院倒是没什么变化。秦楚走在荀彧身侧,偏过头抬眼看碧绿的梧桐树,阳光从树叶间参差地落了一地,又洒在人身上。 她当年第一次进荀府,最先注意到的也是这棵年岁不小的桐树。没想到一别多年,居然还能再向上窜些个头。 树犹如此,人更不可能一样了啊。 秦楚随着荀彧进了书房,桌面上已备了糕点,小釜中的茶水还在散发袅袅热气。 秦楚瞥了眼荀彧,落了座方道:“看来文若一直在等我。” “友人归家,怎可不迎?”他说着为秦楚斟了盏茶,笑了一笑,“先帝驾崩后,京中一直紧绷着气氛,只可惜你我在这时重逢——异人之前说,大将军的密信晚了许久才来,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 “是啊,来都来了,”她捻起一块玉露糕,不怎么认真地说,“反正他也送不走我了。 这事大概也是袁术那群人撺掇的,原因不外乎‘女人靠不住’之类的,实际上谁不知道董卓是他家门生故吏?这种时候还想着分裂……咦,你家厨房的手艺又长进了啊。” “你以前来荀府时就说喜欢,你去凉州后,我便让他们多练着做,等你回来。” “多谢你家厨房了,”秦楚捧盏啜了一口,盯着桌面的剔透的玉露糕,慢慢道“文若现在是谏议大夫,知道的只会比我多。大将军与阉党不对付我是知道的,看来当年我家不把宦官除干净,居然也算好事。” “好事”的尾音还未落尽,荀彧脸色便微微一变,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抬眼与秦楚对视。 他那双睡凤眼素来无风无浪,丘壑都藏在心间,倒是难得表现出外露的情绪。 秦楚注意到他的神色,却故意没有停下话,依然自顾自说道:“我朝这些年不都是这样么?外戚与宦官交替掌权,外戚拿暗弱天子作傀儡,天子成长后借着内侍拿回权力……一代又一代。”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荀彧却抢先一步地打断道:“异人慎言。” 其实荀彧也明白,秦楚的措辞虽尖锐了点,意思却是半点不错的。 大汉代代以来都是如此的模式,两方牵制,早就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世家与外戚、皇帝与宦官,两股势力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方压了东风,来来去去倒也勉强太平。 如今先帝一去,何进立刻召外臣入京,大有要打破平衡的之势。 这两天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瘟疫蝗灾不断,地区间还各有内乱,虽说皇室不倒便可,但何进屠户出身,寡谋无断,刚愎自用,若是真的掌权,情况未必会比两方对峙起来好。 可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身处雒阳,是当之无愧的政治中心,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家族利益,这些事情又有多少人能看清呢? 荀彧看了眼秦楚,见她仍是一副坦荡至极的模样,只好开口道: “其实典校尉也与你是一样的想法。不过他未谈其他,只说董卓难以掌控,迎外臣进京,此事易败。” 秦楚:“典校尉是谁?” “曹太尉之子,曹操曹孟德,异人应当是知道的。” 秦楚一哽,她可真是太知道了。 历史上何进召董卓入京,也是袁绍的主意。曹操当时极力劝谏,何进还是不以为然,不久后就死于宦官刀下,董卓入城后废了少帝重立献帝,掌揽大权。从此以后,曹操袁绍等人结盟十八路诸侯,踏上逐鹿中原的道路。 不过眼下的情况,又与历史微妙地不同了。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该切入正题了。秦楚理了理袍服广袖,抬头正色道:“其他人怎么样都好——可是文若,你呢?” 荀家十多年前遭遇党锢,族人仕途出现了短暂的断层,如今已被荀彧荀攸等人接上,除了没有“四世三公”的名头外,比起汝南袁氏,也差不太多。 凭他的身份,如果向何进表明忠心,应该能更进一步。 可是荀彧不仅没有留在何进手下,还卡着时间侯在北宫门前,专等她面圣出来,这其中释放的信号让秦楚几乎觉得不可思议了。 “……”他展眉笑了一笑。平心而论,荀彧的容貌在雒阳文人里的确算得上数一数二,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微笑时眸光闪动,乌黑的瞳仁被眼睑盖住了小半,让人几乎有一种被含情脉脉注视的错觉。 “并州丁原来雒阳已有四五日,为人粗勇耿直,对董卓大张旗鼓入京的姿态也有所不满,异人若有心结识,彧也可在其中牵线。”他道。 秦楚得寸进尺:“还有呢?” “还有东郡太守桥瑁。” 秦楚追问:“文若自己呢?” 荀彧与她对视片刻,终于无奈地屈服了:“……好吧。异人若有什么事,尽可来荀府找我。”
第62章 秦楚托腮翻着桌案上的信笺, 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 那天之后,荀彧又写了一封信寄送出来,将何进麾下“值得结交”的士人名单细细列了出来。 她简单批览了下, 发现开头就是和她一起被召入京城的丁原桥瑁,接着就是蔡邕卢植等在朝中颇有声望的大儒……嗯, 此二位声名远扬,虽然不能算“何进麾下”,但也被细心的荀谏议大夫视作有结交价值的士人,破例塞进来了。 在这之后又稀稀拉拉跟了一堆, 大多是没见过的名字,其中居然还有典校尉曹操。 秦楚忍不住摸上了下巴,思绪开始乱飘:曹操是宦官养子的儿子, 也能算士人吗?不算的吧? 不过荀彧把他放进来,确实也是有道理的。无论曹操是否为何进办事, 的确都是个极靠谱的结交对象——不说历史上他做了些什么, 单看眼下,也是为人机变有远见。啊,当年司徒府起火, 他还送过八岁的阿楚一把剑呢。 那把孟德剑还被她带去西凉挂在墙上了——郭嘉典韦等史载的曹魏一系通通不许靠近,不过马超高玥这种的,就算把它摘下来杀牛宰羊都没事。 这事还一度在军队中流传开来,主公这剑风水有问题啦,马超这小子得了主公青眼, 要被当童养夫啦, 说什么的都有, 把马超吓得好几天没敢靠近她。 话说回来, 其实说风水也不算错, 她这事坐得的确有些迷信思想了。 她手下那么多人,一大半都是……算了,没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 秦楚很快便把无足轻重的小问题略过,又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果然没看到袁家的两位公子,于是心满意足地合上了信,心道: “文若果真会看人。” 她明里暗里把自己抬举了一番,短暂地获得了一些满足,总算是能静下心好好思考了。 大概是前几日坐谈时提到了“何进势大”“信送迟了”,让荀彧误以为她的目的是在何进面前展露头角。 因此,本想作壁上观的王佐之才,再一次好心地下了场,为她整理了这份名单,派人送了过来。 秦楚半是感激半是无奈。名单当然是好的,只是她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太能用上。 ——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想过投靠何进,更不用说借何进之势平步登云。 先不提何进其人智小谋大,根本靠不住,雒阳这场纷乱,本就是士族与皇权的较量,只不过藏得隐晦,少有人看得出来而已。 汉灵帝卖官鬻爵,早就将所谓的“皇权天威”消费得差不多了,少帝暗弱不足为惧,反倒是世家,扎根于东汉已百余年,垄断仕途又控制舆论,简直如这朝代的附骨之疽,轻易难以拔祛。 秦楚虽也是名门出身,可她深知世家门阀之害,自己麾下也多是寒门,对世家早有抑制之心,又怎么可能帮他们长势? 荀彧毕竟是望族出身,能和世家支持的何大将军保持距离已是极其少见了,若是再流露出其他倾向,那就是“胳膊肘往外拐”,难免要影响荀家在士人当中的声望。 更何况,所谓的“其他倾向”又能向着谁呢? ——除了少帝,还有谁呢? 秦楚再一次叹气。 “主公,今……咦?” 门口传来些动静,秦楚立即直起身来,刚把“懒得工作”四个字从脸皮上好说歹说地卸下来,便看见郭嘉撩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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