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大将军对此并不很在意,信手抽出木簪,随手绕了两绕,乱七八糟地把湿漉漉的黑发盘了上去: “因为与文若约在了戌时,我沐浴后便赶过来了。总归是要被风吹干的,晾一晾也无妨。” “……主公平日也知‘饮酒伤身’,因而限制奉孝饮酒,怎么到自己身上却不在乎了呢?” “是文若太紧张了。我连战场上头破血流都不害怕,风吹一吹湿发,对我而言不是大事。” 荀彧蹙起眉,微微加重了语气:“主公不惧外伤,是内心坚韧。可军医也曾警告过,伤寒头痛等病症皆因心态习惯所致,亦会对人有所影响——主公千金之躯,不宜如此。” 他说着便转过身,秦楚还没来得及狡辩,看着他推门而出,不由一愣。 “平时也没见他这样啊……”秦楚有些怅然地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头上乱发,心道,“不会是生气了吧?” 大将军平日威风凛凛,私底下却不太会处理“意外情况”,看着荀彧轻飘飘的背影,心狠狠跳了两跳,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荀彧素来温和沉静,无论是对同僚还是下属都和风细雨,行事时礼节总是端正得体,还没有哪一次谈话是转身就走的。 “文若说得倒也有理,”秦楚又摸了摸鼻子,犹豫着想,“唉,要不我还是和他道个歉吧?” 可叹她活了十九年,一向只拿刀剑说话,跟人服软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呢。 秦楚还靠在塌上思量着,忽然听见门口“咔”的一声轻响,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头上轻轻罩了块巾帛,恰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紧接着,一道身影慢慢跪坐在她身旁,将挡在她眼前的那条素帛折叠起来。秦楚目光一晃,只闻到荀彧身上那平和微苦的清香,心不自觉地安定下来。 “文若。”她眨眨眼,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嗯。” 那只手还带着清浅的墨香,回答她时动作不停,眨眼便抽开了她的木簪,把微乱的黑发放了下来。 秦楚余光里看见他将木簪放回案上,恰好压住了那封送去颍川的书信。 荀彧温暖的手带着素帛,自然地覆上了她后颈的碎发,一下一下地擦拭着上面的水迹,动作又轻又慢,手却极规矩地没有触碰到她的任意皮肤。 秦楚的食指关节动了动,有点想要去抓他的手腕,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眯起眼等他擦完。 然而荀彧虽避开了她的肌肤,刻意让手不靠近去触碰,身体温度却是避免不了的。 那点热意自上而下,轻轻划过她因水滴蒸发而微微发凉的后颈,简直如猫科动物的长尾,有一下没一下地骚扰着她不断加速的心跳。 “这可真是……”她心想,“唉。他要是再擦下去,我就真的该道歉了呀。”
第89章 六月半, 未时一刻。 中原不比边疆寒凉,入夏也不过是一个夜晚的事。昨夜批复公文尚有凉风,今日晨起才发现, 天气是真的热了起来。 秦楚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 书房的几座冰盆还兀自散发着寒意, 她手脚是凉的, 心里却压着怒火,扶着茶盏的手还微微发着颤。 “主公,人已经跪晕了, ”马超站在她跟前,语气平淡, “要抬下去吗?” 她冷笑一声:“别动他。晒死了最好。” 马超诺了一声, 也不知有没有把她口中的“晒死”当真,眼也不眨, 转身便出了书房。 眼见着侍卫走远, 端坐一旁的伏寿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看向秦楚。 她到现在还没有摸清情况。 自长姊升迁以后,伏寿便常常来将军府做客。秦楚虽然忙碌,对她却很有耐心,常常让人带着她玩耍。 因为年龄小、又受秦楚影响而不拘小节,她和府中几位女将很快打成了一片,连带着在外也交了些平民的朋友。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在府外和朋友交谈时, 忽然遇到了阿湘与将军府一名武官出门。 这本也是常事,不想她那平民友人似乎和那个男性武官有旧, 居然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在那之后, 就变成现在这情况了。 她那朋友出身不高, 是在女市讨生活的平民,与伏家小姐相识也只是偶然。 阿湘路过时顺便问了几句,得知她的职业后脸色骤变,也不多说,当即拉着那徐姓武官回了将军府,伏寿也一头雾水地跟了进去。 蝉娘则很快被人护送回了家。 “阿姊……”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秦楚的衣袖,仰头看着她,“是阿寿的问题吗?是蝉娘的问题吗?” 蝉娘就是她那女市出身的朋友。 她一连问了两次,大概是真的很紧张了。秦楚强压下怒火,勉强挤出一个尚算温和的微笑,轻轻拍了拍伏寿的脑袋: “不是你的问题,更不会是她的问题。阿寿,你要替我谢谢她。” 秦楚说着,微微顿了顿,又看向了伏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蝉娘,蝉娘若不想在——”她暗暗深呼吸了一回,艰难地吐出后面几个字,“不想在女市里生活,务必转达给我。现在将军府正缺人手,需要更多的婢女帮忙。” “女市”,汉代的妓院。 秦楚吐出这两个字时,只觉得舌根都在发麻。她捧着陶杯的手几乎要没了知觉,初伏天里凉得吓人,愤怒与无奈在她心中盘桓交织,简直混成了一团黑雾。她很严肃地看着伏寿: “阿寿,务必记下。” 伏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阿姊。” 秦汉时期,倡家的地位虽然不高,但还不至于像宋元明清时期那样卑贱。* 在九岁的伏寿眼中,蝉娘不过是一个女闾中倚仗身体谋生的普通女性罢了,她虽隐约能感受到长姊的愤怒与无奈,却抓不住具体原因。 “……好了,你也该回家了。”秦楚对上她懵懂的眼,叹了一声,抬手把李谨招了进来,又推了把伏寿的肩,“先让阿谨送你回府吧。” 她说完,也没有再管二人,径自拉门出了庭院。 庭院日头正盛。 院子里的槐树才栽不久,还没长到能够遮阳的高度,秦楚被灼热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那名与蝉娘有旧的武官,现在果然还跪在地上。 一旁看顾的阿湘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汇报:“主公,徐英的事情已查到了。” “说。” “与他同去女闾的共两人,一是尚书丞雷泰,还有一个……是伏均。” 她报上第二个名字时,略微踌躇了一下,偷偷觑了眼秦楚。 伏均就是秦楚的三兄。 他是秦楚正儿八经的庶出兄长,伏府侧室养出的孩子,能力不比另外几个庶子,没能举得上孝廉,只能借着家世与京中权贵结交,勉强谋了些小差。 之前雒阳动荡了一阵,京中大小职位或多或少都被清洗了一番,伏均如今赋闲在家。此人曾经是来将军府打秋风的头号人物,最开始也好几次造访过秦楚,斗胆旁敲侧击了几回,求她帮衬着找些职位,秦楚没有在意。 现在闹出了这样的丑事,反倒有他的份了。 可能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天生败事有余。他们怯懦无能不顶用,从未做过大恶,所做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宵禁犯夜,甚至偶尔发发善心,会施舍一些多余的财粮给街边乞儿,看着并不像是恶人。 可他们往往受外界蛊惑,习惯行些“天知地知”的小恶,总是在私利与公义剑摇摆徘徊,却不知犯过的小事堆积起来亦是大山,中上阶层捻下的一粒沙本就足够压垮底层平民了。 ——逛女市是犯罪吗? 对于东汉贵族来说,当然不是。 春秋时期就有管仲开设国有女闾,将赚取的钱财收作国用。对汉朝的贵族男性来说,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娱乐消费、与同僚加深轻易,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对于秦楚而言,这就是罪不可赦。 她让徐英一直跪到了深夜,可怒火还是没有消散,身边的低气压一直延续到了夜间会议里。 几个心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坐在榻上,听她缓声警告: “军规禁律,狎昵妇女者当斩。我不管什么女市不女市、合法不合法——诸位记好了,无论是谁,只要手下再犯,我连你们一起惩戒!” 没人敢说话。 秦楚微微闭眼。 她手下那么多西凉女军,出身大多凄苦,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参军。 她带着这些将士征战多年,看着她们从怯弱道勇武,再到后来的屡战屡胜。其他官员为此开设的庆功宴尚且不敢邀请女性伶人,如今她再登高位,自己手下的武官却敢堂皇出入女市——这是对她、对其她女将的羞辱。 秦楚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的女子身份,从微寒走到如今,几乎是是一路被打压过来的。 她幼时婚事被视为筹码,头回出征被士兵轻视、上了战场为敌军耻笑,一身战功归京时,还被皇帝以“皇子妃”的目光打量——她心里难道没有怨气吗? 她建立西凉娘子军,也是憋着一股气,想消除那些可笑的偏见、踏平那些可鄙的不公啊。 因此,女市是她一直不愿意靠近的禁区。 对于她而言,以金钱权势作为倚仗而出入妓院,根本就是对女子的剥削。 倘若为某个群体开辟出一条“倚靠肉/体谋生”的道路,就会有更多人闻到血腥味蜂拥而上——你虚弱不能做活?去女市吧。家中供养不起女孩?去女市吧。 雒阳那么多贵人,你只要生了张过得去的脸,凭借肉/体乞求他们施舍钱财,就可以轻松地养活自己啊!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女市根本就是封建时代最愚昧最落后的糟粕,它们吸食着一个王朝所有女人的血肉,供养的却是这时代里任何一个男人。 “……徐英明日问斩,”秦楚深吸一口气,冷冷继续,“余下那两人,我会派人细查。” “……” 庞德马超沉默不语,张辽闭嘴喝水。 武将在这种事情上,通常是说不上话、也不适合说话的。 至于荀彧,他素来克己自持,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徐英不过中层武将,却能与雷泰伏均搭上关系,实在蹊跷。”众人沉默良久,还在等秦楚发话,却听得郭嘉开了口。他跟在秦楚身后最早,为人机变敏锐,很得秦楚信重,因而也习惯议事时直言,“主公何不留他几日,问清了关系再斩呢?” “不可。”秦楚想也不想,一口否决。 “这里是将军府,军纪是最重要的,不可为一时便捷而影响了军中律法。 “徐英晚一天问斩,人便轻视军律一天——人际脉络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军纪的威严一但倒塌便难移重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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