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天子朝会后留人相谈, 这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 袁术虽然带着一干狗腿子弹劾了秦楚好几次,借着家世立场营造出了种“人多势众”错觉,其实心里多少也紧张她会反扑。 为了驱散这种不安, 天子接见伏楚的这段时间,他常常是坐在酒楼中度过的。 “我前几日造访荀家文若时,特意注意了周围。伏楚仍是在种花逗犬, 似乎没有什么额外反应。” 杨彪坐在高楼小厅中, 缓慢地拿勺酌酒。 小釜底间不紧不慢地烧着小火,杨梅酒的香气在小间里缓缓散逸开来, 他嗅了嗅空气中清新的酸味, 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公路, 已经十多日了。我想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件事——将军府从封禁女闾后就没了动静, 恐怕也是听到了风声, 为了避嫌才如此的。” 袁术的表情不是很好。 这么多天来,杨彪在此事上的反应愈发冷淡,显然是不愿意再对天天窝在府里养花的秦楚抨谈了。 袁术不是傻子, 自然看得出他的淡漠, 然而弘农杨氏的助力的确重要,他只能尝试着从另外的角度说服他: “无论她在不在乎! “杨定也是你们家的人, 女市一日不解封,你们弘农杨氏的脸面就一日受她蹴踏。文先, 你难道愿意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吗?” “他不过是五服之外的旁支罢了,谈何家族颜面?更何况, 伏楚也不过碰了一个女闾——妇人目光短浅,甚至不敢多提西园, 公路也不用……太将她放在心上。”杨彪摇了摇头。 他是不满袁术将时间浪费在针对秦楚身上的。 杨彪放下陶勺, 看了眼忿忿的袁术, 不由叹了一声:“公路,与你我般不愿伏楚上位的人不在少数啊。可她不过叫停了一座女闾,甚至只是‘暂时封禁’,眼下就算想要弹劾,也还不是时候。 “更何况,陛下与她尚未离心。而其他世家……没有参与其中,也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所谓“更重要的事”,当然就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了。 董卓一死,少帝才算是真正掌了权,董卓安插的人手前前后后被拔出得差不多了,雒阳百废待兴,到处都是职位空缺,世家们再厌烦秦楚,此时都忙着在空处塞人,哪有时间注意其他的。 什么秦楚杀了狎妓的武官啦、什么尚书丞横死啦、什么女闾被关啦,这些事再大也大不过抓住机会扩大势力,因此真心实意闹到天子跟前谴责秦楚的,恐怕也真的只有袁术这批人了。 杨彪是碍于姻亲关系,不得不跟着袁术弹劾,可这已经十多天了,秦楚都听到风声开始蛰伏种菜了,袁绍还是追着她不放。 他实在不理解袁术为何如此执着。 “我听闻伏楚已在将军府后院中开垦了田地,每日晨起浇灌,一切推给手下安排,也不问事了。 “她既然表露出后退的意向,你我又何必紧追不舍呢?” 袁术一拍桌,止住了他的话:“正是因为她心怯!” 杨彪不说话了。 ——真是因为她流露出怯意,所以更要下手追击。袁术就是这样的意思。 可是,能隐忍不发,最后抓住时机,将董卓一击毙命的秦楚,真的是这样坐以待毙的人吗? “哎,唉。” 与此同时,杨彪口中蛰伏不动、隐而不发的大将军秦楚……正蹲在院门口,握着小铁锹种牡丹。 将军府里除了将军就是谋士,连马都是西北带来的铁蹄战马,端茶倒水的侍婢都没几个,遑论有本事指导秦楚移植盆栽的花匠了。 没人教她,她也懒得让系统查资料,反手就是一壶水倒下去,现在漫不经心地拿小锹翻着湿淋淋的土块。 “本来想把他逼到无路可退再动手相激的,没想到啊。” “以退为进嘛。”系统跳到她手边,踮脚看着喜气洋洋的红牡丹,“袁术可能以为你怕他了,准备乘胜追击。” 秦楚用铁锹拍了拍花根附近的土壤,将松软潮湿的泥土压平,才将它横插进土壤里,拍拍衣摆,慢吞吞地站起身,瞥了眼歪歪扭扭的花苗:“嗯,也好吧。” 也不知具体指的是袁术还是牡丹。 郭嘉跟在她身旁,听不到系统对袁术的那番评价,只以为她说的是手里那株牡丹苗,低头一看,差点没被她这清奇的手法惊得后退两步,从头顶飞出个问号。 郭奉孝出山前,好说歹说也在家里半耕半读地种过点作物,不至于眼瘸到看不出来这牡丹的命运——唉,这可真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啊。 他盯着半死不活的小花苗,艰难地开口,违心赞道: “主公栽花也不同流俗,真是不同凡响。” 秦楚:“……” 她看了眼大半截茎叶没入土中的牡丹,又看了眼被水灌得浮土的田地,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我自己都能看出此花命不久矣,”她看了眼郭嘉,幽幽道,“奉孝要是想献谄,还不如随我去女闾看看。” 秦妙适时地递来了净手的湿巾帕。秦楚胡乱擦了两下,接着便顺手抢过郭嘉的鹅毛扇,踮起脚朝他脑袋一拍,面无表情道,“你不诚心悔过,我的气是不会消的。” 女闾乌楼坐落于雒阳城西,就在西园的北部。 孝灵皇帝卖官鬻爵挣进私库的那点钱,几乎都花在城西一带了——除了仿成市集的后宫以外,还有西园里栽满荷花的裸泳馆。天子从西园出门上北,再拐两个弯,就能看见歌舞升平的女市了。 秦楚与郭嘉坐的是敞篷的双马轺车,一偏头便能看见周遭街景。 北宫与西园靠得很近,两片地带几乎是接壤的,寻常百姓靠近不得,能走在这条路上的非富即贵。这可惜这些达官贵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偶尔有看到秦楚的,要么低头不语,要么绕道行路,总而言之,是一个都不敢靠近她。 “我不过稍加严厉地封禁了女市,他们就不敢在城西与我对视了。”她笑了一声,嘲讽似的抬起眼,凝视着远处那座四层乌楼: “我若下手再狠些,将军律里的‘狎妓者斩立决’推广到全国,他们岂不是要畏我恨我到死了?” “主公雷厉风行,他们自然畏惧您。”轺车刚刚停下,马超很快迎了上来。 他是被抓来凑数的护卫,因为性别原因,很被女将们排挤了些,也不去自讨没趣,就在周边望风。此时恰好听到秦楚的讥讽,他想也不想地接了句奉承。 郭嘉于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他。 秦楚压根没在意身后的动静,对他这一记无关痛痒的马屁也不以为意,慢慢下了轺车,又按住了准备去和领队打招呼的马超,负手走了两步,环顾起这条沉默的街道。 在城西封锁女市、组织迁移的,都是秦楚亲自挑选的西凉女将。 以阿湘为代表,她们当中有不少是贫民出身,遭受过非人不公后忍无可忍才逃离出来的,最能体会这些姑娘的感受,因而做起事来也都尽心尽力。 眼下这一批还在列队的阶段,乌楼里熙熙攘地挤出来一群年轻或年长的女孩,很快就被士兵们按着年龄分好了队伍,站成了四列。 乌楼没有迁出去的女孩太多,队伍排成了长龙,一眼快要望不到边,阿湘不得不扯着嗓子喊起来: “队排齐了,我们稍后就出发!一共四支队伍!” “阿姊,”她看到队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转过身,轻轻拉了拉身后人的衣摆,有些害怕的样子,“我们要去哪里?” 她那十岁出头的长姐很快捂住她的嘴,左顾右盼了一阵,才把食指伸到了嘴边,“嘘”了一声。 “大将军要封女市,是为我们好。”她压低声音解释了一句,又嘱咐道,“三娘,在外不要多话。” 这女孩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和蝉娘一样生得又瘦又小,巴掌大的小脸泛着贫穷的暗黄,看起来羸弱得像一张纸,表现得却已经相当成熟了。 ……这样的女孩,在乌楼就是最底层的奴婢。 她们或许是贫寒人家刚卖出去的女儿,也可能是乌楼倡女生下的“没有父亲”的孩子,生来就是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的,年幼时洒扫洗衣,长大了出门见客。长 得好看,或许能走运被贵族挑回家做家妓乃至侧室;生得平庸,就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了。 三娘点点头,又好像没忍住,迷茫地抓住长姊的衣袖:“大将军……我听杨闾主说,大将军不是还来过我们这里的吗?为什么他要关掉乌楼呢?” “大将军换人了。”她姐姐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 大约对上层权贵的职位更迭也没什么了解,那女孩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于是她那年幼点的妹妹也渐渐安静下来。 秦楚本想靠近些,只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带着郭嘉后退了两步。 “一看到她们,便会生起一种愧怍。”她叹息了一声,“或许我能做得更多,然而……” 她顿了顿,还是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 在开辟出畅通无阻的道路之前,她不能拿这些受害者的命运开玩笑。 “走吧,奉孝。”她摇摇头,将心底那些可悲的无奈强压下去,对着身后招呼道,“先去看看阿湘那边的情况。” 仅仅是登上大将军的位置,对她而言还远远不够。即使已是名义上的万人之上,她仍然要退让,要谋划,要花费额外心思去应对。 但是至少,至少面对这一座楼的女孩,她—— 竭尽所能。
第94章 中平六年八月, 寅时二刻,天才蒙蒙亮。 夏末夜短,此时东方已泛起些鱼肚白,夜里的明月却未落山, 将落不落地停驻在了西方, 在窗外蝉鸣的聒噪里摇摇欲坠。 正院卧房的绢门被叩得阵阵作响, 与不停歇的蝉声交织在一起, 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吵得不亦乐乎。 “凌晨四点啊!” 秦楚被这急促的叩门声闹得头疼,一脑门子官司地将被褥踹下床,一脚踩着木屐,骂骂咧咧地踩着地板,“哗”的一声拉开门, 脸黑得能沾墨。 马超:“……” 她起床气不小, 被惊醒时头脑还昏沉着,此时急得连后世用语都蹦出了口: “凌晨四点,雒阳!我说过今夜勿扰, 什么事这么着急,庞德郭嘉都裁定不了,还要你来敲我的门?!” 马超被她乱糟糟的碎发深衣吓了一跳, 他从未如此直白地面对主公的愤怒,不由后退了两步。 秦楚冷哼一声。 马超犹豫片刻,盯着她的半阖的睡眼,难得有点结巴地报告: “主,主公, 有个自称孙伯符的人……带来了一支军队, 候在门外, 说要见主公。” “哦。孙——咳、等下,你说谁?” “吴郡寿春,孙策。” 一刻钟后,秦大将军一身金线绣虎红袍,脚踩羊皮小靴,体体面面地坐在了待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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